发生在矿区的记忆

我最后一次去矿区是结婚前一年。车窗外的杨树梢在后退,像谁在撕一本旧日历。邻座的大姐啃着煮玉米,问我去哪儿,我说去看我爸——他在矿区派出所干了三十年,退休后还住在那片红砖楼里。

大姐哦了一声,说:"现在矿区早不是样儿了,你爸那辈儿人啊,守着个山坳坳,图个啥?"

我望着窗外渐次升起的灰白色山影,想起十六岁那年夏天,也是这样的火车,把我从县城甩到这个离城两百公里的地方。那时候换车要坐四趟,道路也不好走,坐在车里头有一点象超市门口那个摇摇车,我攥着母亲塞的煮鸡蛋,看车窗外的荒滩慢慢变成山坡,山路盘旋像一条蛇爬进山谷,最后在一片红砖楼前停住——那是矿区的家属院,我爸的派出所就在家属院斜对面,门口挂着褪了色的"人民公安"木牌。

一、山坳里的派出所

父亲总说他选这儿是因为"离家远"。

他大学读的是劳动大学,按理说该回县城当个农业技术员,可毕业分配那天,他抱着档案袋跟人事科长拍了桌子:"我要去最偏的矿区。"后来我才知道,那年头矿区是香饽饽,国家正搞资源开发,矿务局招工都挑着大学生往山里送。

我第一次见父亲的工作场景是在七岁。母亲带我来矿区过暑假,派出所里飘着煮白菜的香气,父亲坐在木桌后写笔录,钢笔尖在纸上沙沙响。他穿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警服,肩章磨得发亮,见我来,从抽屉里摸出颗水果糖,糖纸都泛了黄。

"小同志,来办业务?"他逗我。

我盯着他胸前的警号,突然拽他衣角:"爸,你为啥不回家?"

母亲在旁边笑,说:"你爸说这儿需要他。"

那天傍晚,我跟着父亲去巡矿。山风卷着煤尘扑过来,远处的矿井像巨兽的嘴,吐着白汽。父亲指着山坳里的灯光:"你看,这些灯都是矿工家的,他们挖煤,我们守夜,就这么简单。"

二、淘金者的潮水

九十年代初,矿区的潮水涨起来了。

先是来了些穿喇叭裤的外乡人,扛着铁锹和镐头,蹲在矿务局门口啃馒头。他们管自己叫"淘金者",说矿区的煤层底下藏着"黑金"。父亲说,这些人里有一半连矿脉图都看不懂,纯粹是听人说"挖煤比种地来钱快"。

派出所的铁栏杆外常蹲着这类人。有回我跟着父亲值夜班,看见个穿破棉袄的老汉,蹲在墙根啃冷馍,见警察就笑:"同志,借个火?"火借到了,他从怀里摸出块黑黢黢的石头,"你看这成色,挖出来能换三间大瓦房。"

后来才知道,那是煤矸石。

矿区的繁荣是从1992年开始的。运煤的卡车排成长龙,把山路压得坑坑洼洼;家属院的空地上支起了录像摊,《古惑仔》放得震天响;小卖部的货架上摆了健力宝和南方黑芝麻糊,玻璃罐里的橘子瓣糖总也不够卖。

但潮水来得快,退得也急。

三、没赚到钱的冬天

父亲说,年底的派出所最热闹。

那些淘金梦碎的人常在雪夜里撞进来。有回凌晨三点,值班民警老张拍醒我爸:"老周,来个人,在煤场偷东西被抓了。"

那是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脸上沾着煤灰,裤腿结着冰碴。审问时他哭,说家里盖房欠了债,老婆孩子等着吃饭,听说矿区能挣钱,跟着同乡跑了三百里路,结果矿场停工,工头卷钱跑了,他饿极了,偷了堆废铁想换点钱。

"同志,我就是想回家......"他搓着冻红的手,指甲缝里全是黑泥。

父亲给他倒了杯热水,水凉了,他又续上。最后年轻人被送进了拘留所,走的时候说:"叔,等我出来,再也不来这鬼地方了。"

类似的故事实在太多。后来父亲整理案卷,发现九三年到九五年间,因"盗窃""抢劫"被拘的人里,有一半是外乡来的淘金者。他们的家乡在河南、山东、四川,来时揣着娶媳妇的钱,走时只剩一张皱巴巴的车票。

四、回不去的故乡

矿区的人像候鸟,来了又走。

我上初中那年,家属院搬来户新邻居。男的姓王,是矿上的电工,媳妇刚生完娃,总在院子里晒尿布。王师傅爱拉二胡,《二泉映月》拉得凄惨,我妈说他以前在老家教音乐,为了给闺女治病才下了矿。

后来矿务局改制,王师傅下了岗。有天我放学回家,看见他蹲在楼道里抽烟,脚边堆着铺盖卷。"娃她妈跟我闹,说要回湖南老家。"他用脚踢了踢铺盖,"可回去能干啥?地早分给别人了,闺女的病还得花钱......"

再后来听说,王师傅没回湖南,跟着老乡去了新疆挖煤。再后来,就没了消息。

这样的故事在矿区太多了。有人发了财,在县城买了房,逢年过节才回来;有人伤了腿,坐在门口晒太阳;更多的人像断线的风筝,飘在外面,再没回来过。

五、随意的岁月

矿区的感情像山风,来得快去得也快。

我上高中时,派出所的刘阿姨跟丈夫离了婚。刘阿姨是南方人,长得白净,以前总穿碎花裙。离婚那天,她抱着个布包来派出所,里面装着结婚证和几封信。父亲给她倒了杯茶,说:"想好了?"

"想好了。"她咬着嘴唇,"他在矿上跟别的女人好上了,孩子都会打酱油了。"

后来刘阿姨嫁给了矿上的运输队长,又过了两年,听说运输队长在外面有了相好,她也走了。临走前她来派出所跟父亲告别,说:"周哥,这地方不适合过日子,人心太野。"

那时候矿区的离婚率比县城高得多。有人说是矿工常年下井,生死无常,所以不爱惜家庭;有人说矿上的女人耐不住寂寞,跟跑运输的、卖菜的外乡人好上了。父亲总说:"都是被生活逼的。"

六、改制后的老板们

矿区改制是在2000年。

我上大学那年,矿务局变成了"XX矿业集团",原来的矿长们成了老板。家属院的墙根下常停着桑塔纳和本田,车屁股上沾着煤渣。有回我放假回来,看见父亲的老同事老陈头夹着公文包出来,西装革履的,见了父亲就笑:"老周,我现在是矿老板了,改天请你吃海鲜!"

父亲还是穿着那身洗得发白的警服,说:"你那海鲜我不爱吃,还是家里的面条实在。"

老陈头的矿在山那头,说是"现代化开采",挖煤机轰隆隆响,比从前的矿井气派多了。可没过两年,听说他的矿出了事故,死了三个工人,赔了钱,矿也封了。再后来听说他去了云南,搞什么旅游开发,再没回来过。

父亲常说:"人这一辈子,就像挖煤。"他指了指窗外的山,"有的挖着挖着就富了,有的挖着挖着就塌了,可不管咋样,总得往下挖。"

七、父亲的红砖楼

现在我站在矿区的红砖楼下,墙皮已经剥落,露出里面的青砖。家属院的杨树还在,只是当年的小树苗已经长成了合抱粗的大树。派出所的木牌早换成了铝合金的,门口停着警车,闪着红蓝灯。

我敲开父亲的门,他正坐在藤椅上看报纸,白发比记忆中多多了。茶几上摆着个玻璃罐,里面是橘子瓣糖——跟我小时候他给的一模一样。

"回来啦。"他摘下老花镜,"饿不饿?我去给你煮鸡蛋。"

我跟着他进厨房,看他颤巍巍地打鸡蛋,突然想起九岁那年,我发烧烧到39度,他背着我跑了十里山路去镇医院。山路上黑黢黢的,他喘着粗气,说:"娃,再坚持会儿,到了医院就好了。"

那天晚上,我在父亲的旧相册里翻到张照片。是1985年的矿区,父亲穿着警服站在派出所门口,身后是一排红砖楼,天空蓝得像水洗过。照片背面写着:"扎根山区,服务人民。"

晚上,我和父亲坐在院子里看星星。山风卷着煤尘的味道吹过来,远处传来运煤卡车的轰鸣。父亲指着山坳里的灯光:"你看,这些灯还是跟从前一样亮。"

我点点头,突然明白"发生在矿区的记忆"是什么了。不是哪一起案件,不是哪个人的离开,而是这三十年里,无数像父亲这样的人,守着这片山坳坳,守着那些亮着的灯,守着那些来了又走的人,守着这个被时代洪流冲刷却始终不肯熄灭的地方。

第二天早上,我要走了。父亲送我到村口,手里提着个布包,里面是煮鸡蛋和橘子瓣糖。他说:"路上饿了吃。"

我接过布包,突然想起小时候问他的话:"爸,你为啥不回家?"

现在我想告诉他:"因为你守着的,就是家啊。"

火车开动了,我望着父亲的身影越来越小,像一颗钉在山坳里的钉子。山风掠过,带来远处煤矿的汽笛声,悠长,清亮,像谁在唱一首古老的歌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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