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蒂怅惘地抬头看着远方,她给艾里指明:“这是金牛座,这是猎户座,他们的区别就像妈妈和姨妈一样。”
艾里双手枕着脑袋,身子上弓起,说:“就像我爸爸和我妈妈的区别吗?”
“要是他们也从来没见过面,那应该就是了。”海蒂回答。
“我觉得没差,反正都不在了。”
“艾里,我们今年多少岁了?我记不起来了。”
“十四吧,可能只有十三,我也记不太清楚了。”艾里两只手悬空掰手指算了一遍,但只是装样子,他根本不认识数字。
“我听说人记不起三岁前的事,但我现在连十四岁前的事情都通通忘干净了,算数啊,写字呀,全都忘光了,就记得姨妈和妈妈的脸,其他什么都忘了。”海蒂说。
“我也听说人受到巨大创伤后会忘光一切,我想我们都受过伤,巨大的创伤。”艾里说。
“我连巨大的创伤也都忘得一干二净啦。”海蒂轻松地笑了,四肢全力伸展开,再随着呼吸缓慢地收拢,直到蜷成一团,这让她觉得舒服。
艾里也有样学样地深呼吸,两手越过头顶,再向两边伸展开,最后一边摊在垃圾场外的草坪上,一边落在海蒂的肩膀上,这让他觉得舒服。
海蒂感觉到了那份触碰,那只还未完全长大的手刚好裹住她的肩关节,严丝合缝,好像天生就该放在那里一样。她隐隐觉得这是命运的推手,就像是金牛座有两个角一样,她的肩膀理应有只手能够完美贴合。但她更相信这是艾里带来的,而非命运,她对生活的厌恶不允许自己相信命运会做出善意的举措。于是她向右移了一点,她觉得移动的这一段距离已经能算作对命运的反抗了,也是对艾里的信任和依赖。怎么不算呢?
艾里察觉到海蒂的靠近,他的心脏开始撞击他的胸膛了,他甚至能听到肋骨的嘲哳声。他的大脑要他确认,确认他血液加速的原因,但心脏的每次震动都干扰着他的思考,他的思绪不得不化成“咚咚咚…海蒂…咚咚咚…心脏”。他只能放弃思考,完全任由血液驱使自己的身体。他的眼睛看着自己的手搂过海蒂时,他还没意识到自己也在一瞬间侧过身去。这是无法控制的,艾里和海蒂面对面,彼此鼻尖能感到对方鼻尖的绒毛。细软的触感从鼻尖传到大脑,艾里才夺回身体的控制权。
“很舒服。”艾里说。
“我也觉得。”海蒂回答,并往前挪移,鼻尖这才突破绒毛,切实地触碰到一起。
艾里第一次有这种感觉。他没有十四岁前的记忆,没有看过动画片,没看过电视剧,没有常识,他不清楚心脏跳动和血液滚烫代表什么,他也不在意,他只知道同海蒂肉体接触让他觉得舒服,他想让这种感知延续,加强。
海蒂是觉得自己像悟道一般,理解了肉体接触的美妙。她此前是不知道接触的效用的,她敏锐地察觉着热流从那处窄小接口传导到自己的鼻尖,再传到自己的大脑。但她比起沉迷肉体接触的美妙,反倒更震惊于这个发现,震惊于对自己身体的剖解。原来自己会因为这个而感到舒服,海蒂的大脑惊呼。
艾里感知血液的流动,想到了水,想起了自己的双手放在潺潺小溪里被冲刷的舒适,他意识到下一步的关键一定和水有关。他双手放到海蒂脸上,两支大拇指轻轻伸进海蒂嘴唇里,刚触碰到她的牙齿,海蒂立马避开了,两支拇指得以完全同海蒂的舌头相触。艾里的大拇指感知着海蒂的舌头,绵软,黏稠,如水一般慢慢缠绕上来,温柔却又有力量。他无端想到自己的母亲,他本不该有一切关于母亲的印象,但他脑子里出现温柔和力量兼并的意识时,他的身体就告诉他这是母亲。
海蒂吮吸着艾里的手指,尝到一丝咸味,那是人的味道,她清楚,只有活着的东西,才会有那种温热的咸味。她感觉自己的嘴包裹着一个生命,更像是在孕育着一个生命,她为自己能做到同生命的直接接触而感到满足。她张开双手,抱住了艾里,就像抱住自己孕育出的生命。
透过他们(她们)单薄到可以忽略不计的衣物,艾里的胸贴合到海蒂的胸,他才发现海蒂和自己的不同。身体构造的差异,是靠最原始的触碰告诉给艾里的,传达温度的同时也传达着恐惧。微弱的差异带来的恐惧,就好像见到一个同自己完全一样但又绝对不是自己的人时的恐惧一样,害怕自己本体被替代和毁灭。这种恐惧是条线,线的源头是微弱差异,线的末尾是完全背离。艾里意识到了这份无法抹杀的差异,既没有无视,也没有逃跑,他选择的是拥抱。他也伸展开双手,将海蒂的身体和自己的身体更加紧密地贴合到一起,鼻尖,嘴唇,胸,腹,腿,一切的一切都紧密地贴了上去。
海蒂感受着艾里的贴合传来的力量,她这时候才感觉到血液的存在。血液是和力量息息相关的,海蒂的每一次回应,都唤来更多的力量,也使海蒂能以更多的力量回应。海蒂觉得,力量是在不断传递中不断壮大的。血液也同理,也是在不断地流动中,互相导向深处。海蒂这才感觉到下腹的流动,不安和悸动从下腹导向心脏,再导向大脑。海蒂闭上了眼睛,她不愿意看到自己的身体脱离掌控,她惧怕起自己的身体了。海蒂不明白自己的身体为何会有这些反应,就像她此前震惊于自己会觉得肉体接触美妙一样,她现在才意识到那份震惊里还有恐惧的存在。脱离掌控的身体,就和大脑不再是一个共同体。摆在海蒂面前的是一杆天平,一面是精神一面是肉体。海蒂并没有将砝码全部压在哪一边,而是将天平旋转一百八十度,让自己看见一边,艾里看见另一边,要不是灵,要不是肉。她把问题的答案交给了艾里,若是艾里选择了灵,那她也能看见肉,艾里选择了肉,她也能看见灵。
在紧密的贴合里,艾里注意到了自己身体某处起的变化,他选择沉入,那种不断累进的力量,他第一次明白叫做欲望。
而海蒂在体会着力量的传递的同时,也看着艾里身后璀璨的星空。她明白正是他们(她们)完全忠于肉体,才完全忠于精神。无垢的他们(她们)比星空还要单纯纯洁。
“这是个好故事对吧?”我对着已经分手三个月的前男友说道。
他腿伸直光着脚踩在江里,浪潮打湿了他的裤腿。
可我没等到他的回答,就看见了岸边站满的寻欢作乐的人们。
我想我们永远做不到无垢。
于是我蜷起腿,头放在膝盖上,侧着脸望着他。
“我爱你,海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