饮茶从前是士大夫的权利,是一件风雅的韵事,茶叶要好,茶水要好,《红楼梦》里妙玉煮的茶,不但要茶叶好,连茶水都是旧年蠲的雪水,这当然是小说家的杜撰,以我们现在的科学知识应当知道,这样喝茶雅是雅了,病也要病的。如果现在有人请你喝茶,并说这用的水是去年下雪装起来的雪密封埋在地下,现在你来了泡茶给你喝,我想你绝不会觉得是雅事,只会吓得落荒而逃。但好在我们普通百姓是只是牛饮解渴,连茶叶都不要的。
但现在是新社会了,喝茶不再是士大夫的专属,家境殷实人家,也喝得起较为昂贵的茶叶。在中国喝茶与外国人喝咖啡,功效大约是相同的,既为解渴,也作提神。客人上门,主客寒暄毕,头一件事便是泡茶递烟,若来客不抽烟,便单泡茶,总之,无论如何,茶是一定的。
有个成语叫“端茶送客”,但这四个字其实有限定条件,需主客地位不等,譬如吧,下属拜访上官,事情谈差不多,上官便端起茶盏轻轻吹抿,下属此刻当识趣起身告退,如此宾主尽欢。反过来若是上官造访下属,倘下属作此举,恐怕就会得到一个“哼,无理!”的评价。所以端茶送客,也不是人人都有资格的。
平民之间,便不存在这样复杂的深谙世故的礼数。
小时候随先君做客拜年,主人家照例是泡茶,即便我——大约十岁出头左右,也具备主人给泡一杯茶的资格。但那时我的味蕾是爱喝甜饮料,泡的茶叶茶我只觉其苦,我不喝,主人家进一步体谅,又加白糖,味道依然是苦的,但也有白糖的甜——那时候我们穷乡的白糖虽不说十分的精贵,却也远不是现今的随便可有,犹记得我一位发小爱吃白糖粥,早上不喝白糖粥就不上学,但家里白糖又要节源留待客人,所以总是哭闹不断。我很感激这样的主人家,但我还是愿意喝白开水。照例是主客喧谈,主妇厨忙,而我呢,则是自己玩去。只要不是过分逾矩的玩耍,所受到的宽容是远比在家更广的,这一切的特权,都是源于做客缘故。所以那时候我是很喜欢做客的,即便总是苦茶。
我到现在都喝的是白开水。可是喝茶总让我想起少时乡村的淳朴诗意,家家户户务农的男主人饭后总要泡一杯酽茶,谈一些各处听来的新闻轶事。很可惜那时候只顾贪玩,如果都能记下来,不失为一部有趣的民俗史。
茶在中国文化里是极雅的一件事,从起是士大夫阶级的专享,而今早已“飞入寻常百姓家”。使我这种不喝茶也羡慕这种潦草的诗意,这种不经意流露的生活的艺术。
我并不泡茶喝,但我喜欢喝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