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人看我,猜我的年纪,圆滑的都说看不出我已经结婚有了小孩,中肯的就说我应该是90后。放在以前我都会拼命点头,挤出得意的微笑,现在则要故作深沉,说我已近不惑。
所以我看到蒋方舟的话,会热泪盈眶,她说,生于1989年,年龄尴尬,代际模糊。三十而立,但大多数人还是半蹲不蹲,不知下一秒是噌地站起来,还是又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有人说出了心声,我忙不迭用钢笔划出来,拍了张书影,发个朋友圈。
不同于79、69年的前辈,我们这代,是喜欢给人贴标签的一代,生命的精度每一年都在变淡。若给我贴80后,感觉没这么成熟,贴90后,又好像没有那么激烈。不上不下过了这30年,有时像80后一样谨慎,有时又像90后一样放肆。我能和80后谈拼搏谈理想,也能和90后谈自由谈时尚。说好听的这叫适应性强,说难听的就是不伦不类。我在年龄上就输在了腰部,人生也就像腰一样,离头的距离很远,道路很坎坷,往下走又被突出的屁股挡住,免不了遇到糟心的屎尿屁;吃多了总是先胖腰,要想瘦下来,最难减的也是腰。
我所受到的教育,是要叫我敢于拼搏,马不停蹄,想要成功就需要不懈努力。我想起自己曾经也是不甘于落后,努力向上,争做头部的三好少年。
我还是一个电视节目编导的时候,第一次独立带队拍片,自己写了个脚本,编了个故事,觉得精彩得简直可以拿个奖。过会的时候我却和主编吵了一架,他说你这牛头不对马嘴的片子客户怎么可能买单?我深感受辱,觉得明明努力了为什么不配得到赏识。还好主编那天只是炒股亏了钱心情不好,没有当场枪毙。我冷静下来,删掉了添油加醋的部分,隔天就和主编和解,准备组队上山。
剧组开三辆车,预算只够拍五天,我脑子里全是戏,行程从每天太阳升起排到凌晨三点。我害怕自己熬不住,打电话求同事小鱼兼任制片。
小鱼和我同岁,长得可爱,走路有点外八,看见美食两眼会眯成缝,能用德语吵架。她的爸爸是纪录片导演,妈妈是台领导。生于电视之家的小鱼,其实深谙传媒之道。她在电话另一头沉默了一会,用异于平常的认真语气说:想要当导演,很难,你要有非人的魄力,承担巨大的压力。
小鱼跟着剧组,井井有条地安排大家的生活。她每天订的早餐营养均衡,干湿齐全,她发的通告简洁清楚,温暖人心。除了保障拍摄,她从不在片场乱窜,但时常会过来提醒进度。回过头来看,小鱼的职业素质,已经不亚于专业影视制片人了。
我这条呕心沥血的小片在拍摄时遇到三个状况。
第一天晚上拍夜戏,布光的时候怎么都感觉少一盏台灯。山里的宾馆没有台灯,半夜1点,我敲开小鱼的房门,像做错了事的孩子,求她领着司机下山借灯。干等了一个多小时,小鱼终于抱着一盏用塑料雨披包好的复古台灯,气喘吁吁抢了进来,她的眼镜上沾了雾气,头发全湿了。我想象她淋着突如其来的山雨一路小跑上楼的模样,心里不是滋味。
第二天一早七点,我凭着记忆,带着剧组,想去景区边上一片荒僻的竹林取景。开了半小时山路,到了山顶,发现两年过去了,那片竹林已经被夷平,变成了石子路。我在满是游客的上顶上,感到头皮发麻。全剧组十七八个人,瞪着眼睛望着我,等着我做决定。我跑到小鱼的车里,想要求她把我藏起来,但看见她带着询问的小眼睛,我开口却说成了:下山,这段拍不了。
后来我们来到半山腰的土菜馆,跟老板说好拍一拍他们家吃饭的温馨场景。我天真地以为,随手一拍,就能轻松捕捉到山民的淳朴。但是这顿山野午饭足足拍了三小时,老板和他的家人都没聊上几句,光顾着低头吃。温馨的山民家常,变成了尴尬的人类进食。关机的时候已经四点,剧组饿到盘子都能吃下去,我没吃,在门口默默抽了半包烟。小鱼看见了说,吃一点吧,没力气是导不了戏的。
演员杀青后,我和摄影组留下来补拍环境。送走大部队,我站在山里黄昏深青色的天空下,看着小鱼。小鱼也看着我,半天我挤出一句,确实很难。
这条片子做完了给主编审,他没说好也没说不好,抖着腿看完了。给客户审,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就这么通过了。片子按照广告权益,在频道播了几遍,就归档存在库里。我查了一下收视率,片子和频道大部分的节目一样,都是0。
后来我跳了槽,有几年和小鱼不怎么联系。有一天她突然来找我,请我在我家楼下喝酒。她想自己开工作室,拍片子,邀请我一起。我笑着摆摆手。我说,我现在有稳定的工作,人在其职,唯谋其政,做好本职工作就可以了,何必再费心去接一些有上顿没下顿的活呢。小鱼没有反驳我,点了点头说,确实是啊。然后拿起了酒,敬了我一个满杯,就聊起了公司的八卦。
我认识很多我这个年岁,和小鱼一样,能力出众,理想丰满,却始终徘徊不前的朋友。他们的人生就跟自己的婚姻观一样,既然遇不到好的,差的也不能将就,那就孤独终老吧。
我马上要过31周岁的生日,每天两点一线,工作不算上心,但也不至于马虎。隔两天就去健身房跑步,奢望瘦出八块腹肌。
几个月下来,我减肥已经卓有成效,但是每当看着自己依然鼓鼓的腰,就忍不住捏一捏。脂肪被捏变了形,弹回去的时候抖了三下,留下两个红红的指印。
指印过了很久没有褪,还隐隐感到有一些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