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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秋节我没出门,人一上年纪就不喜欢热闹,何况还有许多烦人的事情。还是找点事做做,一忙什么忧郁都忘记了。其实节日那天早上,我起来有点迟,明明是晚上十点就上床睡觉了,而且一挨床便进入梦乡,梦到什么已记不清楚,但很清楚一点,三点多点醒过来。抽了一支烟,喝了一杯水。然后发公众号,简书的更文,手一划一按就是个把小时。再睡下去,斑鸠的叫声已唤不醒我。
是老汪的大嗓门将我拽起来的。出房门,他正和我儿子比划着房间门开的方向。他是做防盗门的,我递给他一支烟。牵着大黄去屋后再回来,老汪不见了。洗完脸,泡杯茶,再继续昨天未完成的活,打了一桶粘合剂,准备修补原来厨房间封堵的门窗瓷砖,新门洞敲好了,等老汪来安装。
老汪是安徽六安舒城人,性格豁达,认识他有二十多年了。我住纪鹤路边时,他在凌家村,也靠着纪鹤公路,借了一家小房子,做旧木门,旧钢窗生意,忙得很。那时我造出租屋,去买过门窗,一来二去就熟悉了。记得他儿子才谈恋爱,对象在厂里上班,有时也到门面帮忙,照应一下。
过了两年他也搬到我住的地方,“搬家三年穷”,老汪搬过来时一租就是四间门面。除了经营旧门窗外,也做铝合金,防盗门业务。我们相隔不到二十米,算是邻居了。他的大嗓门,听到的太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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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子买的瓷砖刚搬进屋,老汪跟在后面就到,说自己不会开车,叫的是“贷拉垃”,能安装的不能安装的一次性都装过来了。现在只装一扇,还有三扇不能安装,只好在院子里先靠好。
一扇门装起来很快。老婆叫他换付大门锁芯,大门钥匙掉了,如果没有大黄,出去一会也要带上院子门,一点不方便。我在后面平房,但能清晰的听到妻子问老汪,你儿媳妇二胎是男是女?我有次在街上看见好像是女孩。老汪说,还是男的。我出来笑他,够你拱的了。妻子撇撇嘴,有钱拱什么?老汪说,大水冲过来钱啊?大孙子都读高二了,开销大得很,儿子前几年去杭州开厂,钱没挣到还亏了几十万。人一倒霉,什么事都不顺利。
我说,你孙子都读高中了?时间过得真快,记得你住凌家村的时候像是昨天的事,老汪笑笑,你不也是一样,我见到你儿子小时候还没大腿胯子高,现在孩子都上幼儿园了。
两个男人之间的对话很快被妻子打断了,她问老汪,老太婆身体还好吧?老汪说,走了喔,都四年了。妻子有点惊诧,有点不相信,张开的嘴巴合不起来。老汪说,儿子办厂亏本时,他想快点扳回来,去工业园区那边租了厂房,在房子一角搭了两层的房子,上面放杂物,下面住人。有天他外出干活,老太婆到楼上取东西,下来时,忘记了老汪说的扶手还没加固的话。手一吃力,扶手就脱离了岗位,人跟着摔下去了,脑袋直接撞到水泥地坪上。当晚送到青浦医院,花了六万多,但没效果,天亮前,人走了。老汪说这番话时嗓门依旧挺大,像坏了开关的喇叭,听不到悲伤的味道。我问他,有没有找厂里麻烦。他说找个屁呀,租房时本身说好不允许私自搭建的,只怪自己运气不好。
那你现在不是一个人过了?我问他。是啊,孩子们住在昆山,我走不了,生意说忙不忙,说闲不闲,关键有许多老主顾,一走,路就断了。他说话的空隙掏出手机,贴到耳边,又放开了嗓门:我在老林家装门哩,你们过来吃饭?菜没买,忙完去市场买点熟菜不就行了,好,好,就回去了。收好手机,也收好了工具,他说孩子们要来过节,剩下几扇门什么时候好装就打电话给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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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点半给母亲打了个电话,响了一阵子才听到声音。问她吃饭了没有?本意是想问她有没有去老大家。嗯啊了一阵,母亲说,吃过了,酒也喝好了。听得出,接到我的电话,她很开心。她开心我就放心,在哪里吃的也就不重要了。
那时月亮还没出来。头顶上,路灯的光雪亮雪亮的,一只蚂蚁见我像座山似压过来,匆匆爬出光圈,一会就消失不见了。我蹲在光撒出的圆圈内,影子被压缩成一团,举着手机乱画的双手似浓墨勾出的树干,随风摇摆。
或许那时月亮巳从东方升起来了,只不过被前面的房子挡住,我没看到也没感受到而已。在大都市看月亮本不是件随心所欲的事情,一排排高楼会阻挡视线,高高低低串起的路灯也影响到月亮的本色。
城里的夜其实都差不多。有次满月的夜晚,我从市里回家,行驶在高架上,目光所及之处,灯光点点却又连成一片,如满天的繁星,又似灯的海洋,璀璨夺目。我在想,城里的夜晚没有黑,繁华浪漫消淡了相思忧伤。但我还是看到高挂在深邃空中的月亮,像孤独老人,踱着踉跄的步伐缓缓向西。
吃了一块苏式月饼。再出门快到九点,月亮终究还是爬过了前面人家的屋顶,一轮明月当空照,果然与往日不同,又圆又亮。前晚压瘪了痕迹恢复得很完美,像用圆规旋出来的一样,丰满而圆润。在它露出惨白脸色的那一刻,我听到如水的银辉“哗哗”地涌进了院子。我就坐在月光里,沐浴着清凉,沐浴着月光下的那份静谧,享受着缕缕清风。如一尊沉默的雕塑。
月亮高悬在空中,是他乡也是老家的。我不知道母亲今晚有没有吃月饼,她的耳朵有些迟钝,声音越来越大,许多话重复几次仍旧解释不清,像吴刚砍伐的桂花树,倒下复又愈合。但对于我说的国庆会回去的这句,她一下就听清了,并且马上说今天二十一,只有十天了。我估计,这几天她会扳着指头数日子。
“明月夜,短松冈,不思量,自难忘,多少旧人已不识,无处话凄凉”。月亮仍旧是原来那个月亮,圆圆缺缺,弯弯圆圆。在他乡我已度过二十多个中秋之夜,不要说旧人不识,老家许多熟悉的人也渐渐变得模糊。每到中秋月圆人不圆时,思念便像草尖上的露渐渐聚集,通透。
我刚来上海时,是在工棚里度过的,后来在纪鹤路边的出租房里待了好多年。房子的二楼有个平台,每逢中秋,我就端出那张模板钉成的小方桌,两把折叠椅,和妻子面对面喝茶,品月饼,赏月。但没怎么说话。像天上的月亮只有黑白没有彩色一样,她想两个孩子,还有父母。而我想得更多,我知道城里的月亮也会下山,替换它的是一轮旭日。
悉尼举办奥运会前,我买了部二手的爱立信手机。中秋节能和家人通话,妻子显得异常兴奋,双手捧着手机贴在耳边,像紧贴着一个宝贝似的。也不知道哪来的话,在门前从东踱到西又从西折到东。几个来回她停住了,将手机递给我,还递过来一句话,没电了。我接过手机,哪里是没电?六十多元的话费,被她一次打停机了。
现在都用视频聊天,科技让再遥远的距离都拉至近前。就像当下,柔柔的灯光下,妻子一只手举着手机在和家里人群聊,嘻嘻哈哈的声音不时穿过我的耳膜。孙子在他母亲的怀里背着唐诗: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
我在如霜的月色里,仰视着银铸的月亮。
都市的月亮是孤冷的,注视守望月亮的往往都是远离家乡的人。老汪也是孤单的,面对明月,他的嗓门再粗也发不出声音;我不孤单,墙角的大黄在笼子里假寐,此刻我如果站起来,它立马会蹿出。对了,还有小菜地里的两只蟋蟀,一唱一和地陪着我。
在这一年一度的中秋月下,怀乡思乡,渐渐有了彻骨的疼。月亮便成了块膏药,缕缕清辉是它散发出来的药效。不知道远离家乡的人沐浴其中,是否会医治乡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