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中秋。明月梨花白,故人万里关山隔。是思念的季节。
我想写信给您了,爸爸。在这样一个人人用手机联络情感却渐渐疏离的时代,我想用写信这样的古老的方式怀念您,并用这样返璞归真的方式治愈自己。
此时您已离开我22年。22年,时光倏忽而过,人生仿若一场大梦。彼时,你尚未离开,我仍是不谙世事的少年,迎风在新绿的枝头,笑意盈盈,眉眼舒展,翘首以盼,是生命最初的新鲜。而此时,我已近中年,世事如梭,雨打浮萍,花朵尚未盛放,便已各自飘零。
午夜梦回,我无数次回到小时候家门前青草萋萋的那个小土坡,它那么小,那么破,像一个朴实无华的土疙瘩,却成为我一生魂牵梦绕再也回不去的故乡。爸爸,还记得吗?经常在吃过晚饭后,妈妈牵着我的小手,坐在小土坡上,和老邻居们愉快地唠家常。天色渐渐转暗,夜幕降临,夏虫低鸣,星子在我们头顶晶莹闪烁,低到伸手可摸,仿佛是仙女魔法棒变出的一只只萤火。我躺在妈妈怀里,仰起头,妈妈年轻美丽的面庞像嵌在星空里的一颗宝石,是我踏月而来的仙女啊,夏天的空气潮湿绵密,氤氲着洁白的月光,在妈妈的脸周围漾成一圈光晕,恍惚中,耳边听到爸爸你温柔的呼唤。那一刻,岁月静好,时光停止,小小的人儿,以为这偌大的世间,不过就是妈妈此刻温暖香甜的怀抱。
一梦醒来,萤火已熄,星斗暗淡,似这般曲终人散。爸爸你已离开我二十载,妈妈也有了新的家庭,那个被爸爸妈妈捧在手心里的小娃娃在人世的颠簸流离中渐渐眉目沧桑。唯有思念,是儿时夏夜里的那轮明月,纯白无暇,不曾落下。这一路走来,爸爸,没有你陪伴的人生,好孤单辛苦。多少次,午夜梦回,在梦里又见到你,你还是像儿时那样,翩翩君子,温润如玉,微微对我笑着,仿佛从不曾老去,我牵着你的手,再也不愿松开,不愿醒来。
如果经历的这一切伤痛,都不过是儿时夏夜枕在妈妈臂弯里做的一场梦,该多好。醒来后,爸爸你从未离去,依旧剑眉星目,风发意气,妈妈依旧是你的妻,芬芳美丽,浅笑欢喜,没有哀伤,没有别离。而我,依旧是那个在外面和小朋友无论玩得多疯,也绝不会忘记每隔一会儿就要回家喊一声“爸爸妈妈”的小娃。因为确信这苍茫的世间,有爸爸妈妈在,无论外面天色有多么黑,夜路有多么崎岖,我都不怕。
而今,这确信已逐渐丢失,我仿佛找不到回家路却又不敢大声哭泣的小孩,蜷缩在黑暗的一角,失去方向,踽踽难行。爸爸,我多么想再次找到儿时夏夜照在我们头顶的那片星空啊,它光明澄澈,洁白如霜,照亮慰藉了这人世间的一切痛苦和悲伤。
可是我知道,人世无常,时光流转已经带走了它。无论多么思念,此生和爸爸的缘分已经消散在茫茫天地间。因缘际会,胶着离散,如同藏在那轮明月背后的乌云,无情地俯瞰人间,瞬息变幻,静静地转动操纵着每个人的命盘。
为了能找到儿时的那个小土坡,我曾一次次重回老家的旧址,可是现在那里早已夷为平地,一座座高楼大厦拔地而起,阳光透过钢筋混凝土的森林,照在我身上,徒留斑驳的光影。沧海桑田,不随人念,十年佳期,一朝如梦。
而我蒙昧无知,曾长久沉浸于这份遗失和痛苦中无法超拔,让爸爸失望了吧?如今年岁渐长,我终于明白,生离死别、聚散离合乃是人生常态,是我们每个人一生必须面临的终极课题,并没有人会是命运的宠儿,每个人皆是无常苦海里的一朵浪花,奢求长久不变不过是怯懦和贪执。拥有的时候曾珍惜过彼此,别离的时候便应该无憾。如同星空朗月,如同清风玉露,胶着的时候,胜却人间无数,离别来临的一刻,亦无意踟蹰。
此刻,头顶一轮皓月当空,它阅尽人间千年风霜,依然皎洁澄澈,和儿时的并无两样。吾心光明,恰似明月,亦复何言。爸爸,我知道我该重新启程了。
儿时家门前的小土坡和小土坡上的那片星空在物质时空虽然早已经消失,但在另一个平行时空,在我的心里,在我们共同的记忆里,它永远不会消失,光明澄澈,洁白如霜,照亮慰藉这人世间的一切痛苦和悲伤。
从此,爸爸你长存于我的心里,我的梦境里,长存于清风爱抚过的每一朵花瓣上,长存于月光亲吻过的每一颗露珠上,长存于我在夜晚仰望过的每一颗星斗上,长存于这世间一切最纯粹美好的事物之上,成为爱,成为美,成为永恒。
问余何适,廓而忘言。华枝春满,天心月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