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遍地白月光(八章)

——谨以此文,赞美我的故乡曹家湾,

      纪念父亲离去二十周年


第一章:故乡很远又很近

    在西南,在长江流域上游流江河边,有个叫“曹家湾”的十多户人家的小院子,这是我出生和长大的地方。流江河斗折蛇行画成几个好看的“湾湾”,故乡所在是母亲曹姓大族世居之地,所以叫“曹家湾”。石匠世家的父亲则是从爷爷辈开始从流江河的源头营山县迁入的外来户。

    多年以后,我才知道流江河并不仅仅是一条普通的小河。它由北向南,过渠县县城和伟人故乡广安,在合川进嘉陵江再到重庆汇入滚滚长江浩浩荡荡的水流之中。

  故乡很远。虽然它离我常住地仅三十公里,但这些年感觉越来越远,远得几乎模糊不清了。我几乎没有回老家过包括回去祭拜早逝的父亲?故乡的老人小孩山川草木包括渐渐增多的野生动植物,他(它)们可能都会偶尔好心地议论我几句,会猜测个一二三四。不解释其实就是解释,如果非要让我解释,我就回答说“是我父亲托梦告诉我,不用回去搞些花钱烧纸的形式主义,各人把家庭照顾好身体锻炼好”。

    故乡很近。每到年终岁尾才会感觉很近很近。这些年每到年末,父亲大人总会出现在梦里。生前的父亲非常严厉凶狠,梦中的父亲大不一样,他会和我或者家人们说做一些事情,栩栩如生地。今年这年末,前几天晚上居然同时梦见逝去的大爸、父亲、幺爸在我老家老屋后的水田里打谷子。

    是的,父亲恰是年终而寿尽。二十年前那天早上,寒风刺骨霜压麦苗。我记得来送的人并不多显得冷清幸好有响亮的火炮噼啪壮行,薄雾从流江河边弥漫上来,很快就遮掩模糊了送行队伍。

    故乡很远又很近。正是每年入梦一次的父亲让我有这奇妙的感觉,亲切又温暖。最值得点赞的是,明知道自己时日无多,他还亲自去铺里给自己的棺木刷油漆,嘻嘻哈哈地跟老板开玩笑,让“少几个儿钱嘛”。这些年困难大的时候,我总是想起他嘻嘻哈哈“刷油漆”这个名场面,潜意识里还是被他精神所鼓舞!正是他充当了我与故乡的纽带,很远很近,既远又近。

                            2024.12.8在他乡


第二章:大太阳下的黄毛小儿

    在童年的记忆中,我对夏天的大太阳怀着深深的恐惧与仇恨,因为那个关于黄毛小儿的事件。

    多年以前那个苦夏的正午,太阳很大很毒,一个四五岁面黄肌瘦的黄毛小儿,光着上半身站在大堰田坎上,面朝火红的太阳破口大骂:“我R你背时的娘,R你背时的先人板板啊……”从中午一直骂到太阳落西。孩子以为太阳怕他逃跑了,然而第二天早上太阳照常升起,中午依然火红毒辣。他又手指它破口大骂。连续四十多天,太阳起起落落,孩子天天咒骂。人与天的对抗以一场连续三天的滂沱大雨而告结束。乡亲们欢呼雀跃之后才突然想起感谢那个奇怪的勇敢的孩子,他却已经不知所往。此事甚怪很快就传遍四邻八乡,我也牢牢记住了这孩子的名字。

    有人想起去问他家人,旁人叹气说:莫问了,孩子他爸去年挑谷子交粮被拒收又挑回来,太阳晒发痧(中暑)死了。今年春节她妈被人贩子拐到洛阳,剩下两个老东西挖田又发痧住院听说老头快不行了,这孩子应该去镇上医院照顾婆婆爷爷了。又有人接话道:这娃儿生下来脑壳就有点问题,癫三倒四的。

    多年以后,我在县志办的废纸堆里偶然发现这样的钢笔文字:七十年代初,川东北某地某某地等八县连续两年大旱,庄稼几乎颗粒无收,饥荒普遍,有吃麦糠观音土干苕叶子的。尤其是因为太阳太大导致的高温中暑死亡严重。某县逃荒跑陕西河南的就有好几百人,其中年轻女性居多。

    疫情前某天我在成都三号线地铁上听旁人摆龙门阵,居然是关于我老家那些年闹饥荒的事情。更巧的是说到一个熟悉的名字,长住内蒙古根河,以画黑色的太阳为主题,著名的先锋派画家,挣了很多很多钱。老人摇摇头叹气道“好像那两年他父母都被大太阳晒死了?!” 老人摆到的那个画家,正是多年以前在故乡咒骂大太阳的黄毛小儿。

    当天晚上,我在网络上搜罗到很多当年黄毛小儿而今的先锋派画家的资料。他在一次接收记者采访时故弄玄虚吞吞吐吐说:“我的黑太阳嘛……太阳是太阳?也不是太阳?也不仅仅是太阳,呃!”

    多年以前我也是个黄毛小儿,我也亲眼目睹父亲母亲在烈日炎炎下栽秧打谷抢偏斗雨,我也吃过麦糠观音土干苕叶子,我也晓得本生产队有人被大太阳晒死了。

    那时候,在大太阳之外的竹林荫蔽下,我还经常给自己和帮父亲母亲弟弟在背上头发中捉跳蚤。我还偷偷在猪狗身上寻找那细小的黑灰色的小家伙,听指甲崩脆声声,人和动物共同享受着盛夏的慵懒。当然那个癫三倒四的黄毛小儿同样做个这些事情。

                  2024.12.10上午,在他乡


第三章:月光洒在流江河上

    离开故乡这么多年,我一直喜欢东奔西走尤其是翻山越岭。我对大自然的热爱缘于故乡那条叫流江的河流。它由北向南从我们曹家湾东侧蜿蜒流过,一年四季都几乎都能够听见河水流动的声音,呼呼声哧哧声哗哗声。当然也有无声的时候,那是无风的夜晚,月光洒在河面上,波光如粼。

    对流江河的深刻记忆首先是那条大河鲤鱼,十多斤重,青白相间嘴巴和腹部如胭脂般绯红。父亲抱着它的双手在微微发抖,含着泪红着脸躬着腰小声感谢说:“胡大爷,这郎凯要得也……”

    这条鱼和我的命运相连?!那年我先考上县师范校却因体检不合格未能录取。第二年我又以优异成绩靠上农机部直属中专校而“跳农门”。刚得到消息,院子里的打渔子胡大爷就过来串门,他拍着我父亲的肩膀提醒说:“于石匠,保险起见你还得给他们表示表示,必须弄稳当。”又意味深长地分析道:“你以为头年娃儿考起没有读成大学是因为身体不好吗?啊??……”

    那个夏夜的流江河上,明月当空,月华露微,月光那么亮那么白,有一叶扁舟轻轻穿梭在东西岸之间。三更刚过,胡打渔子泊船上岸,肩扛渔网手提鲤鱼哼着小曲往家走,他爬上坡跨过一条小溪沟路过几块水田菜地穿过胡家湾回到我们的曹家湾。

    那条十多斤重好看的鲤鱼最终出现在谁的餐桌上我不得而知。

    多年以后父亲母亲还经常提起这件事,还因为胡大爷没有收鱼钱。其实送鲤鱼和我升学应该没有任何联系,或许没有?每当我这样争辩的时候,父亲总是斩钉截铁的肯定说“你根本不懂,那个时候乌焦兴掐轮子,不然你现在拿得到国家的工资?旱涝保收多安逸!”母亲接话道:“不是那条鱼你可能就下广东打工去了”。

    回望当年的故乡,我多是在怀念过去的夜晚尤其是月光映照下的深夜。童年的月光中有好几种白,亮白银白灰白暖白麻麻白。月光照在庭院里,月光铺在干田水田菜地竹林笼笼头,月光洒在几百米之外院子附近的河面上,月光还歇射在大晒场谷堆草垛尖尖,地上现出漫画般奇形怪状的投影。

    很多年过去了,我感觉只有月光才是最好的切入点。那些有月光的夜晚,流江河中满是哈澡的,大院子里满是歇凉摆龙门阵的,田边地角林间水里空中满是青蛙黄鳝老鼠野猫萤火虫扑灯蛾等夜行动物,偶尔也有失眠的看家狗蜷缩在脚下偷听人们摆些稀奇古怪的事情。

                2024.12.17  在他乡


第四章:父亲的断指与巫师的法术

    流江河流经曹家湾东偏南的河段名后河又叫捷河,上游建有小水电站,坝下的河面常年平静无浪,河中上有野鸭嬉戏下有游鱼穿梭。河东边是高大的红砂石悬崖,西岸则是河流冲积形成的大片沙滩和一个采石场。

    这是童年记忆中最深刻最好玩的地方,父亲他们在这里开山打石,我们几个石匠的小孩在沙滩上玩耍。铁锤丁当号子响亮,大人的哦嚯声和孩子的笑声飘到河对岸的崖壁上又回弹过来,好像有人在模仿我们的欢乐。

    那时候,这里的小沙滩在县城乃至省市都很有名气,因为沙滩上盛产团鱼。三天两头就有西装革履满脸严肃的人前来视察工作,临走的时候,总有打渔子提着麻布口袋跟在队伍的后面,口袋里鼓鼓囊囊明显有活物在挤来挤去的,团鱼们肯定不愿意远走他乡。

    干部们走远后父亲他们才敢小声议论,说“经常吃团鱼不会得癌症还可以活到一百多岁”,又说“听队长吹牛B说这回抓的团鱼要送到北京上海去……”

    小学二年级那年初春的傍晚,我放学回家的时候看见很多人围在我家门口。父亲左脚包着一大坨渗血的白纱布。那天下午在河边采石场里,父亲掌钢千另一个石匠抡大锤,把大石头开成块块片石。抡大锤的石匠因为看沙滩上的人寻团鱼走了神,一铁锤落在父亲的脚背上砸断了边指。我吓得哭着不敢靠近父亲,父亲笑着说“不怕,拢来我抱”。

    那一年炎夏的某天傍晚,石匠们收工后一起跳进捷河洗澡,父亲突然被水面下的暗流吸走,全靠眼疾手快的二舅把他拖起来救他一命。

    那一年因为父亲接连出事,家里就从花龙乡请来巫师作法消灾。我亲眼目睹老巫师的神奇,他念念叨叨的一会儿就能够把我去世多年的祖仙人们请回来,阴阳怪气地模仿老祖宗说话,说明父亲出事的原由和该怎么应对,比如把我家承包地那棵柏树砍了、今年不能走西南方向、喝两大碗草纸化符的水等等。感觉非常神奇又有些害怕。

    在我故乡流江河两岸静边花龙白兔青丝等地,小有名气的这个老巫师是我幺妈的父亲,驼背的他甩大股叶子烟味道。那天他临走的时候悄悄告诉我母亲说“你屋头遭的是血光之灾,今后……呃……”欲言又止好像怕泄露天机一样。

    三十年后父亲到县城打工。先遭遇出租车压脚受伤出血,后又检查出食道癌,最后因食管动脉破裂大出血窒息而亡。是的被老巫师不幸而言中了,是血,是父亲刚满六十年壮的热血,是他闪闪发光的鲜血。

    多年以来,每当我想到这里的时候都悲伤得像逆流而成的河。接着又会被父亲生前“刷油漆”的名场面所鼓舞。当年父亲断指不久忍痛坚持去河边采石场做工分,他走路一瘸一拐腰背却挺得笔直笔直。父亲告诫我道“再大的困难走路也要挺胸抬头,不要畏畏缩缩的被人家看不起!”

                  2024.12.19 在他乡


第五章:在小桥和大桥的两头

    流江河流经故乡那段曾经有大小两座桥,现在只剩下一座石拱桥。出曹家湾东北行再向北走,跨过河上的桥,就会从乡村进入城镇。

    回想当年的场景,河北桥那端是政府所在地,吃商品粮的城镇人口居多,那里有医院酒厂饭店照相馆电影院和热闹的集市街道以及熙熙攘攘赶场的人群;河南桥这头,有小学中学屠宰场站蚕茧站和熏鼻子的化肥仓库。

    而今的桥两头已没有当年的热闹景象,人少了很多,乡村和城镇已经难以区分,路灯自来水小汽车水泥路乃至人们的穿着打扮都一模一样的。

    当年的流江河上这大小两座桥连通南北,小木桥在下游大石桥在三百米近的上游。人行小木桥建于民国年间,人车两用的大石拱桥于七十年代中期建成。建大桥那些年,传言说要派解放军来站岗还要架两挺轻机枪等等,弄得男女老少都非常期待和激动。然而通车那天并没有军人出现,只有挎着盒子炮的公安特派员在桥两头吆五喝六地指挥交通。

    还没有大石桥的时候,小木桥是两岸唯一的纽带。大人们通过它去赶集赶日杂竹木市场赶猪牛鸡鸭鹅市场,孩子们去看热闹去买糖果去吃红糖锅盔麻辣小面。小木桥年久失修,人走在上面摇摇晃晃叽呀叽呀的响。有年春节母亲牵着穿着新鞋子上街去看电影,一只鞋被桥中间的木缝卡住掉下河去,回家后被暴脾气的父亲痛骂一顿差点挨打。

    大石桥通车后,桥两头日渐热闹起来,大人小孩都喜欢蹲在桥头看偶尔来往的汽车拖拉机。桥两头各有一家裁缝铺,北头的姓何南头的姓史,何裁缝长于男装史裁缝更喜欢给女人做花边裙子。每当有人夹着布料路过,旁边的人就会开玩笑问:“你要找活(何)的还是死(史)的?”

    桥南这头有我读书的小学和中学校。六岁时,躲藏在竹林里的我被老师强行拖去读书,小学校就在流江河边,夏天涨水的时候,坐在教室里能够听见河水吼吼地响。在小学和初中期间,无比幸运的是我遇到非常非常好的老师,可以说是恩同父母一般的真正的“恩师”。

    桥北那头是童年少年时期最向往的地方。爷爷和父亲偶尔会带我和弟弟上街“打牙祭”吃油果子肉丝面等。长长的青石板老街上,各种店铺各色人等吵吵嚷嚷花花绿绿的令我们眼睛忙不过来乐呵呵笑嘻嘻的。

    1976那年的一个深夜,父亲带着我路过大桥跑去乡政府看电影,院子里挤满黑压压的人群,干部和社员边看银幕边放声大哭哭得撕心裂肺的,我们小孩子也跟着哭哭得鼻涕长流。后来的一天夜里,母亲也带着我过桥去中心小学的操场上看电影,上千人也放声大哭哭得稀里哗啦死去活来的。

    跟着父母一起哭的那年我还小不知所以,几年乃至很多年以后,我才理解那些胸佩白花臂戴黑纱的乡亲们为什么会那样子,动情地真真切切悲悲戚戚地痛哭。

    前些年我偶尔回到故乡,会去看看读过的小学和中学,会去大桥那边老街上走走,会站在大石桥上见远看遥想早已拆掉的小木桥。小学已被撤并变成了派出所,中学改成了职业学校。长长的老街上冷冷清清的,有几个老头老婆婆坐在自家木板门口晒太阳。

                2024.12.20 在他乡


第六章:月光下的贼娃子些

    那两年,故乡曹家湾普遍闹贼,贼娃子些见啥偷啥。屋里屋外田头地块动物植物活的死的,稻米麦糠、猪鸭鸡狗鹅、弯刀背篼尿桶、白菜萝卜柑子花生、棉袄布鞋长袖短裤,几乎所有吃的穿的用的都无一幸免,甚至连挂在土墙上发霉的叶子烟也不放过。

    那两年,偷东西并不是多可耻的事情,乡亲们你偷我的农具我偷你的蔬菜有来有往互不相亏。但吃亏的是那些庄稼种得好有经验的勤快人。因为入室盗窃毕竟风险大难度高,经常性的偷窃多是发生在田间地头。

    偷窃活动都选择在后半夜开始,我亲眼所见的那次大规模集中行动是偷附近的学校。那夜月明星稀,曹家湾和隔壁范家湾的四十多个人翻过围墙的缺口,齐刷刷匍匐着爬进学校的菜园地里。男人放哨女人下手动作麻利的很,不到半个小时就结束了战斗。

    第二天,学校校长和老师几个人跑来找生产队长交涉,队长满不在乎的说“哪个偷的你们去挨家挨户搜嘛”,有个矮子社员嘻嘻哈哈的说“几颗白菜有啥子稀奇的嘛,话说回来你们淋的大粪还是我们茅厮头挑的”,旁边又有人帮腔反问说“你们有国家供应粮和肉吃不完,还缺这些毛毛菜吗?。”学校老师质问道:“你们偷我们菜还有理了?”围观社员群众越来越多嗡嗡嗡的响,领导赶快挥挥手总结说“算了算了,下回不许来了”又威胁道“明天买两条狼狗守起”。他们气冲冲的来又笑嘻嘻地走了。

    小时候,我因为父母亲和院子里的人一起参加偷东西而感到羞耻。母亲轻言细语解释说“莫得qie的要饿死人,没办法各家各户都在想办法饱肚子”。父亲则恶狠狠地说“偷东西的是好人,不偷的才是坏东西”,又手指着门外气呼呼地吼“从来不偷的那几个人,队长会计民兵连长保管员,他们屋头有的是吃的”。

    八年以后我离开故乡去远处求学,每当我缺吃接不上下顿饭的时候,就会想起故乡那些偷窃的画面,因为怀念而感觉温馨。

    那些有白月光的夜晚,月光哑白暖白麻灰白,鸡不叫狗不咬乌鸦停飞在槐树枝头,乡亲们挎着背篼行走在微凉的夜风中,他们静悄悄的猫着腰像当年游击队准备去摸日寇的岗哨。没有吃饱的孩子们已早早上床,躲在被窝里期待大人安全回来,胆小的会因担心父母被抓被打被狗咬而眼泪汪汪。

    我想起偷学校菜园地的那个夜晚。菜地附近的大树底下,指挥行动的高个子男人对性急的女人悄声吼:“别忙!再等一会”。他手指指天空,此刻月光明晃晃的亮白,要等到月亮哑了月光变成麻灰白的时候才能够动手。高个子男人像举着枪的张麻子说“让子弹再飞一会!”,哦不对,他说的是“让月光再亮一哈哈儿……”

    多年以后,我对故乡曹家湾大人们的偷窃行为不再感到可耻,因为我知道了那些年不但曹家湾还有流江河两岸的寇家湾李家湾赵家湾以及临近的花龙白兔麻柳公社乃至营山大竹达县等,普遍也是这样的——偷。

    父亲当年逻辑严密一针见血地指出:偷是好人,不偷的才是坏人!换句话说,不偷的是因为家里面不缺吃的,他们早已偷了生产队集体的粮食。

    我怀念故乡月光下的偷窃,还因为第二天早上的热闹场面。

    一大早,昨夜被偷的人家骂声四起,偷东西的人家则紧闭门户。骂人的把偷人的祖宗十八代反复痛骂骂到喉咙沙哑,直到觉得把贼娃子骂痛了骂死了才歇下来,歇一会喝口水又继续骂,或者换个人接着骂。被骂的自知理亏就假装听不见。那些各种骂人的肮脏话又土又有趣,后来被我写进了《那是一个球莫名堂的下午》里面。

                    2024.12.22 在故乡


第七章:离开、存在或者归来

    我在十三岁多那年的夏天离开故乡外出求学“跳农门”。那天,父亲背着篾背篼,背兜上捆着木箱子,装着铺盖棉絮脸盆等,学费生活费则隐藏在内裤上缝制的小口袋里。我们沿着流江河到县城,又沿318国道坐长途客车到涪江边的遂宁,途中还在嘉陵江边的南充住了一夜。

    四年后我又回到故乡渠江边的县城参加革命工作。我离开又归来竟然是因为那年幺爸发给我的一封加急电报“家出事速归!”说我父亲被公社抓去“学习班”了,本来我是分配到成都省城上班的。后来才知道是父亲因为没有交生产队什么钱什么的被“带走”了,要在公社“学习几天”或者说“关几天学习”。

    二十年前父亲离世以后这些年,故乡曹家湾的老人们也相继走了,比如我的大妈、幺爸和二舅还有院子里的范天棒和胡打渔子老两口等。

      离开故乡的还有很多远走他乡的少年郎、年轻人和中年人,他们几乎没有再回家看看,任凭老屋枯朽破败。偶尔有人开着小车回家烧纸祭祖然后又匆匆离开。

      这些年的故乡变得越来越沉默不语,像那些风烛残年靠墙晒太阳的老头老婆婆。田间地头林子荒草丛生,月黑风高的夜晚,多年不见的花蛇山鸡毛狗野猪也不知从哪里钻出来了,胆大的会去空无一人的老屋里串串门散散步。月光温柔的夜晚,流江河中大鱼小虾会在河面上跳跃嬉戏,发出泼哧泼哧的声音。

    虽然,故乡的人离世或者离开不再回来。但是,故乡的草木枯萎了又会繁茂,河流干涸了又会哗啦啦流淌,田野干瘪之后总会欣欣向荣一派生机。最重要的是那些埋在故土的故人们会安慰着守护着这片土地。

                  2024.12.28 在故乡


第八章:白月光下欢聚一堂

    二十年后这些天,2025新的一年即将来临。

    二十年前那些天,2005新的一年即将开始的时候,父亲离开了故乡又留在了故乡,从地面转入到地下的泥土里休息。他背东向西,面前是我家的菜地和幺爸承包的鱼塘,再远些是通向县城的公路和流江河另一个河湾旁的幺姑爷家。

    父亲“上山”那天,喝完早酒的幺姑爷趴在父亲灵前前哭得最肝肠寸断,比我和弟弟还悲伤。幺姑爷形神都像《山城棒棒军》中的“梅老坎”,对任何人都特别友好,酷爱喝酒经常烂醉,酒后就变成了一个特别感性的人。因为软弱善良,幺姑爷一家经常被人欺负,父亲在世的时候好几次带队跑去春光村,帮他们撑腰骂人打架当然还有栽秧打谷什么的。

    确定父亲离开的具体哪天已经毫无意义,因为他的魂灵和思想在故乡的山水田园间飘荡了好些天。是的,他和伟人一样也有自己的思想,伟人的思想是关于国家和民族,他的思想只和土地种子老婆孩子以及吃饱穿暖有关。

    多年以后。

    也就是几十年以后,网络上盛传一则不可思议的事件,全球简中网阅读量过亿。有人相信有人怀疑也有人将信将疑。

    事件发生在四川省渠县静边镇官渡村曹家湾,也就是我的故乡。那年夏天的一个子夜,有个睡眠不好的老头爬起来准备去河边看人钓夜鱼,他走过菜地和鱼塘路过大晒坝的时候,突然看见了一场奇特的联欢会。雪白的月光之下,他看见一大群模模糊糊的身影聚在坝子中,叽叽喳喳高谈阔论载歌载舞欢聚一堂。之所以引起全球华人关注,是因为这些身影似人而非人也。

    老头惊魂未定地向媒体讲述,说这是他亲眼目睹亲耳所闻,绝不扯把子也不是做梦。他看见了故乡很多逝去的人,有的认识有的认不得。他看见男的女的高的矮的互相拉着跳广场舞。他看见自己的父亲由生前的打石匠变成了一个公社干部,还穿着四个口袋的蓝卡其布中山装,昂首挺胸滔滔不绝地好像在讲述自己的思想;他听说胡打渔子承包了所有的干田水田用来栽种五颜六色的花花;他看见范天棒当了协警站在静边大桥头指挥交通;他听说自己的启蒙老师还在小学堂里上课,继续教语数外音体美并且还带着学生捡拾牛粪狗屎……

    “不对不对!”媒体人打断他迷惑地问“大爷,你不是说看见一场联欢会吗?到底是看见还是听说?”老头答道“他们边联欢边日白,我边看边听”。媒体人又问“他们看见你了吗?”老头又答说“我看得见他们他们看不见我,奇怪的是我一点都不害怕。”媒体人摇摇头问旁边的人“这老爷子几岁了?”有人回答说“不清楚,好像快一百岁了,有些老年痴呆”。

  是的是的你没有猜错,那个很老的老头就是多年以后的我,对那夜的所见所闻我在此无可奉告,因为年龄太大了我自己也弄不醒豁。当然,读到这些文字的朋友们都同样活到或者活过了一百岁,也变成了和我一样迷迷糊糊的老头老婆婆。

    多年多年以后。

    我的朋友老张和老王,两个家伙吃得睡得跳得唱得活过了一百岁。他们一百一十八岁那年结伴去我故乡,目的是想像我一样来场“奇遇”,最想的就是看看我在那边过得怎么样?

    那夜的流江河边,也是深夜也是月夜。虽然他们没有像我一样“奇遇”故人们,但是看见了我故乡遍地大片大片的白月光。月光雪白亮白银白灰白暖白麻麻白忽明忽暗的白。偶尔像泥肚白,就是小时候父亲母亲过小木桥上街,给我买的过年新衣服的颜色。

    触景而生情,两个老老头相互搀扶着依偎着像在热恋中。老张问老王“你的故乡在哪里?”老王答“河北沧州,远啊!”老王又反问老张“那你的故乡呢?”老张答“新疆布尔津,更远了啊!!”

    故乡的流江河畔,万籁俱寂。我站在另一个维度面对着两个老朋友,咫尺却天涯。我看见他们的面容时而清楚时而模糊,头发胡子全白了,虽然精气神不错但身子颤颤巍巍的手也微微发抖。我高声呼唤他们的大名小名“你们来了哇,老张老王!张老三王歪嘴!!”任凭我扯破喉咙喊他俩毫无反应。后边有声响说“别喊了他们听不见的”,一个模糊不清的身影急匆匆飘过,好像是我父亲的背影。时间之树下无助的我,既叫不应那边的老朋友,更追不上这边远去的父亲。

    温柔的白月光之下,响起几声隐隐约约的叹息,我望着对面的老张老王发呆,他们好像在抹泪。这时候,背后又有声音说“就这样吧,会见面的。”我回过头去,看见不远处另外一棵巨大的时间树下有些影子席地而坐,他们也在看着我。好像是我早已离去的父亲、幺爸、二舅还有胡打渔子和认不得的乡亲们。白月光下,他们看着我我看着老王和老张,所有的声音都轻松说:

    “就这样吧……”

                2024.12.29 故乡流江河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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