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早晨九点,二月春风吹醒了在梦里迷糊的王鸽。昨晚窗户忘了关,是说无论怎么卷着被子都感不到温暖。
挪步至窗户旁坐下,还没睡醒的身子骨太软,只能摊在椅子上,王鸽将头歪过去,靠着生了锈的铁窗网。阳光正好,透过密麻交叉的树枝和蓬勃生长的绿叶,斑驳地洒在屋里,街道上。
王鸽住在A市的郊区,像是城中村,到处不是废墟就是待命被拆的破旧阁楼。三年前她刚来A市住在这时,对面是一个刚翻新的小区,然而现在已经成了碎末渣子摊在了马路右侧,一有风便洋洋洒洒,空气也随之变得不太干净。这二月风虽不好惹,但力度还是小的多了,开着窗平眼望去,一片死寂,连声狗吠都难听到。
今天周六,偶尔走过的小摊贩一直在提醒着这点。单车的响铃声从马路远方慢慢清晰传来,一伙青年正驶出这片荒区。他们相互说笑,用着当地的方言,王鸽听不懂,但那笑容真切,她是亲眼看到的。带头的青年放开了把着单车的双手,大声呼叫,那叫声击打进王鸽的心里,她能感受到流淌的感觉——心里一瓶陈年的灿烂被打翻。
身体像是被阳光晒饱,王鸽用尽力气伸了个懒腰,桌上的茶水还是昨天的,抿一口,倒还好,淡淡凉凉的,很舒服。被子该晒了,最近阴雨天颇多,错过今天的太阳,下一次还不知道要等多久,至少手机上显示的是:明天,多云转小雨,14~22摄氏度。
抱着被子上楼,还好栏杆上有个空位,王鸽将被子铺上。栏杆也已经生锈了,锈味很大,但没办法,杯子一直潮着也不是个事。她想在房顶上多待会,拨弄一下与阁楼比肩的大树上伸进来的树枝,折一片树叶吹出声音,然后垫着脚尖,单腿慢慢旋转,如同芭蕾舞演员,这多像个青春片女主角。阳光与满怀灿烂发生着烂漫的化学反应,王鸽开怀大笑,抱紧自己,抱紧这可能一不留神就会消逝的感觉。
隔壁屋塔房今年即将初三毕业的学生听到了王鸽的笑声。阿姨,能不能考虑一下别人的感受啊,我要看书,小声一点可以吗。
对不起。生活的现实感诳走了内心的狂欢,微微吹过一阵风,树叶咿呀作响,它都承认了这一点,好吧,37岁,它大方写在王鸽的脸上和肢体上没有躲藏。这秘密是藏不住的,或许也算不上是秘密吧。她朝着学生点头再次表达歉意,拍了拍还未换下的睡衣,装作若无其事,下楼了。
二
这已不知道是多少个夜晚了,我在床上翻来覆去,脑子里总在回放些过去的事情。
怎么了,还是睡不着吗?妻子很关切的问我。
我没有说话,也不知道该怎么说。
她翻过去,背对我睡去了。没过多久,我垫着脚,轻轻蹑蹑上了房顶。
B市的空气带有靠湖而居特有的水草味道,淡绿色的,在夜晚多少有些安人心神。二月晚的风正洗走冬日的酷寒,一阵一阵的掠过,也让人哆嗦。我站在阳台上点了根烟,寂静的夜晚,霓虹灯光全部散去,这一点星火,如流萤,甚至还能听见烟草燃烧吱吱作响,像萤虫扑扇着翅膀。
17年前,还是这屋顶,身旁坐着的那个女人,她背着泰戈尔的诗,不时又唱着法文歌曲。她说有一天一定要去欧洲看看,英国,瑞士,好多好多国家她都很是向往。
以后咱们一起去好吗?
我不解风情。就安心生活吧,我没那个空闲时间。
流萤逝去,像极了那晚她的眼睛,从明亮到黯淡,瞬间的事情。
小区对面的商业街,一家包子铺的灯牌突然亮起,留给夜晚的时间所剩无几,我将烟丝吐出,留下缭绕的心思,回屋里去了。
三
三月,A市保持着旧个性,忽晴忽雨,让人焦躁不安。王鸽选择了离开,当初自由后生长出的翅膀,现在看上去有点肮脏,收起来也好。
辞职后的第一个夜晚,她将枕头架起,倚靠上去,旁边的男人打着刺耳的呼噜,倒是有节奏的很。她抽口烟,伴着呼噜声唱起了一首法语歌。这首歌是小时候听母亲买来的磁带上学的,她第一次听到便爱上了,这点倒是遗传了母亲,她吐出烟丝,眼神飘出了窗外。
A市的夜晚,七彩霓虹在远处很是璀璨,像极了她当初来到这里想象中它的模样,可惜,离这近点的废墟煞了风景。突然树冠里窜出只鸟,波动了安静镶在窗上的画面,她瞟了过去,随即眼中映出的蔓蔓光景消失了,再也没亮起。
次日清晨,她静静卧着,听男人拉扯皮带,皮鞋踏地然后开门关门离开的声音。声音消失的瞬间,一个男人的身影在脑里一闪而过,她将被子卷紧一些,却又像勒得太紧咳出了声音。
四
又是三月。
每到三月,我连工作的心思都被一种让自己变得混乱的思绪给吞噬了。它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自己,三月来了,你还想她吗?
三年前的三月初,和她的再次见面,却意外出现在B市中心医院的病房里。病房的日光灯亮的刺眼,她躺在病床上,母亲握着她的双手,哭红了眼睛,气氛冷的热烈,至于我的出现,像是十里春风吹进了漫天飞雪的世界,我在她眼神里突然看见了那一夜的闪光,可是随即又暗了。我抱着女儿站在门口。
很长时间,我只是坐着,没有说话,是她先开的口。
女儿都这么大了,几岁了现在。
4岁而已。快叫阿姨。
阿姨。
她微笑看着我女儿,没有再说话。
时间不早了,你也快点回去吧。她母亲很生硬的说了话。
跟阿姨说再见。
再见。
她点了点头,依然微笑,目送着我们出去。
这样的她让我突然好不熟悉,与当初离婚时理直气壮的样子相比,真的判若两人。我在门口踌躇好久,想打开门和她再说点什么。爸爸,我饿了,咱们快回去吧。最终我还是选择了离开。
五
没想过会回来B市,可是王鸽没有任何办法,翅膀已经破败不堪,无法在承受任何重量了。
医生说是带着遗传性质的肺癌。王鸽听到这句话,省去了大多的抱怨,安静躺下。这应该就是母亲常常说到的命,本是不信命的性格,王鸽叹了口气,现在不得不信了。
刚刚陈毅的到来,让王鸽有点惊喜,他女儿生得漂亮,像极了他。他也还是和以前一样,有个花样皮囊,却是个木头心,话都不会说,想到这,王鸽倒也无所谓似的笑了笑。
14年前,两人离婚,这件事让两人朋友都惊讶不已。从大学到毕业,然后结婚,一切顺理成章。
安心生活。她想着屋顶阳台上陈毅的那番话,对现在自己来说,应该是奢求了。可当时,就因为这句话,王鸽思前想后,和陈毅爆发了无数的争吵。散了的那晚,王鸽学会了抽烟,她在地图上圈出了A市,那里会有她想要的生活,她在心里默念着。
王鸽盯着日光灯,无聊,发呆。一恍惚,母亲叫了她一句,她寻着声音望过去,一片空白,缓了伙,才看到了母亲的脸。那脸上扒满了纹路,说到底才58岁,母亲这辈子摊上的命,让她心疼。
六
王鸽去世那天,我在医院呆了一整晚。走的时候,她安静躺着,若不是她母亲奋力的哭喊嘶叫,我真的以为她只是又悄悄睡过去了。
19岁,我们刚恋爱满一周,我陪她去看电影,是香港喜剧片。电影过半,她睡着了,回来路上打着哈切说我俗气。
20岁,我们恋爱满一周年,我陪她逛商场,在一家女装店里,她拿了身衣服进了试衣间,却过了很久没出来,导购小姐进去看的时候笑着说,你女朋友睡着了。回来路上,她打着哈切说你怎么都不提醒一声。
23岁,我们结婚满一周年,在吵完架结束后,她静静说出离婚两个字,我随口答应了。她靠在沙发上,我坐在地上,我思忖不久,大声说是我错了,我们能不闹了吗。她没有说话,走过去看,她似乎累了,睡着了。
37岁,我们离婚满14年,这次她是真的睡着了。
七
......
八
今天,是她的忌辰。我又带女儿来看她了。
这片墓地是她母亲花费近全部的积蓄买的,我想帮忙,她拒绝了。
墓碑上很大字写着:爱女王鸽之墓。除此之外便再无其他。
坟前撒过的酒还未干净,玫瑰花被换了新,我想她母亲倒也理解她。
陈叶子,爸爸有个请求你能做到吗?
什么?
叫阿姨一句妈妈,阿姨生前没有孩子,她一直很想听听。
奇怪,我四岁那年,你在去医院路上也一直和我说等下要叫阿姨一声妈妈,可是后来在门口又说不要了。
那你现在弥补一下爸爸当时的过错吧。
妈妈。
我轻轻抱住了女儿。你以后总会明白的。
墓碑上王鸽笑的爽朗,这才是她,我想。
九
......
十
活到现在,我似乎还是不懂感情道理。可是还好,我知道我很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