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遇见他时,是在快要关闭的城门前。
他穿着一身葛色的衣裳,额角上贴着块药膏。眼角含笑,一副脾气很好的样子。
我提着药,在城门前徘徊。
“小姑娘,你是要出城吗?”他看了一会,冲我走过来。
我打量了他几眼,犹豫着点点头。
“那得快走啊,城门就要关了。”
说得倒是轻巧,现在正是战时,那守城门的军士蛮横不说,还好敲人竹杠。几个钱倒也罢了,若是存心刁难于我,我又该怎么办?父亲还等着我买药回去呢。
似乎是看出了我的犹豫,他又笑了笑:“我也出城,一起吧。”
我抬头看他,他眼里的笑意还是那般盈盈,最终无奈道:“有劳。”
“哎,无事无事。”他倒是高兴得很,接着与我并肩向城门走去。
守城军士看见,疲累的面色竟无不耐,只是简单地检查,然后问了几句就让我们通过了。
“竟然如此顺利。”我走出城门,舒了口气。
“我们运气好,”他笑笑,又冲我道,“小姑娘,我叫苏然。你呢?贵姓?”
又来了。我心里叹了口气,还是回答道:“免贵姓沈,单名一个夕字。”
“夕?”他挑眉,又问,“是西南的西,还是珍惜的惜?”
“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
“沈夕?”他又念了一遍我的名字。仿佛想到了什么,“你住在城外?”
我点点头,并未再作回答。
“哦,天色晚了,我送你回家吧?”
“不必了,多谢义士相助,寒舍就在附近,”我看他还想说话,急忙打断了他,“不劳相送,就此别过吧。”
说完,我头也不回地走了。
第二次遇见他时,我有些意外。
那天我刚洗完一大盆衣裳,累得腰酸背疼。听见有敲门声,我打开门,发现他站在门外。
他换了一身藕色的粗布衣,额角上还贴着块药膏。面色疲惫,一身汗味,想来是跑了很远的路。
“主人家,请问……是你?”他挠挠头,一副惊讶的样子。
“嗯,此处便是寒舍。”
“呃,你是沈夕,是沈老先生的独生女,怎么……”他看了看我脚边的木盆,欲言又止。
“天下无道,战乱频发。家父不忍别人骨肉流离,便遣散了仆从。”
“你说你家住在城外不远处,这城西沈家别院离城差了不止一二十里,你那天却说……”
他话还没说完,肚子突然“咕咕”地响了几声。
“呃……”他有些尴尬,伸手摸了摸肚子。
“请进来吧,苏然,”我侧身让开,“我去拿点吃的给你。”
他却愣住:“你……你叫我什么?”
“苏然啊,你告诉我的,”我关上门,随口道,“难不成你在诓我?”
“不不……我只是惊讶你还记得我的名字。”
因为像你这样话多的人不多见了。我笑笑,没说什么。
我去到厨房里端了几个馍,粥碗和一碟小菜:“粗茶淡饭,请别嫌弃。”
“已经很好了。”他忙从我手里接过,帮我放在桌上。
“嗯……沈夕,”他果然不闲着,又在说话了,“以沈老先生的名望,在城里谋个官职并不困难,又为何隐居避世呢?”
我双手支在桌上撑着下巴看着他,他边吃边说,嘴巴一动一动的。父亲从小教育我“食不言,寝不语”,我却一点也不觉得他讨厌。
“其实答案你已经说出来了,”我拿过木勺,又为他盛了一碗粥递给他,“就是隐居避世,家父年事已高,无心留恋高官厚禄,只求偏安一隅。”
“这样啊,”他又咬了一口馍,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也是合情合理。”
我看他好笑,便道:“怎么,难道你要为我父亲开辟一片桃花源?”
“嗯?”他眼睛似乎一亮,抬头看着我道,“沈夕,你们想出去吗?”
“呃……”我有点不知所措,刚才差点就点头了。可惜这城里虽是出来了,但要到外面去,要翻过别院后的一座山,还要通过一条道吊桥。那吊桥本是天险,两岸飞湍激流,战时更是有重兵把守,想要逃出去,简直难于上青天!
“想出去吗?”他又问我,连刚才吃得津津有味的馍也不嚼了。
“你说得倒是轻巧,山后吊桥本是天险,现在还有白城申家重兵把守,连一只鸟也飞不过去。”
“我可以的。”他一笑,很有信心道。
“你?你能弄来特别通行证?”
“我……”苏然一噎,“我就是个当铺的伙计,又不是白城的乡绅贵客,怎么能弄来嘛。”
“那你吹什么牛?”
“我没有,我虽然没有那个通行证,但让你们过去还是可以的。”
我还想反驳他,苏然却一挥手:“不要说了。总之,三天后,你带着你父亲到索道,我保证你们能过去。”
我看他说得认真,忍笑也和他认真起来:“说得轻巧,除了我和家父,还有几十难民呢。”
“……也行。”苏然皱了皱眉,还是同意道。
“……”我看着苏然,突然觉得有点奇怪。
我第三次遇见他时,是在天险吊桥前。
“父亲,乡亲们,请大家就相信我这次吧。”我们停在僻静的地方,低声哀求他们道。我们必须压低声音,如果被把守的军士听到了,会招来杀身之祸。
“不是我们不信你,沈小姐。可你……可你也太容易轻信别人了,”寄居在别院外的王大哥道,“那小子的底细大伙都不清楚,万一他不安好心,诓你怎么办?”
“我……我觉得他不像坏人。”我低着头,自己都觉得没有说服力。
“夕儿,你太草率了。”父亲也在一边道。
我摇摇头,觉得和他们说不清楚,就一人走出了僻静处。
远远的,我看见吊桥前站了好多军士,比之前多得多。他们都簇拥着一个人,那个人身姿挺拔,戴着白色手套,穿一身烟灰色军装,长筒马靴,肩上徽章耀眼。想来必定是申家高官。他与身边的人说着什么,周围的人低头听得恭敬。
突然,那群人竟齐齐向我这边回头,很多军士军官看见了我。我感到浑身的血都冷了,站在原地不知所措……不,我不能向后退,如果我退了,父亲和乡亲们怎么办?
那群人向我走过来,他们竟整齐的分成了左右两队,从中让出一条路,中间走出一个人来。
那个人是他们簇拥的申家高官。可是……灰蓝色军帽下那双含笑的眼睛,我要怎么忘记?苏然……竟会是他。
“沈夕。”他笑着喊我。
不……不应该是这样的。我脑海里突然闪过那一幕幕:当初过城门时累了一天的守城军士竟和他说话,态度还有些讨好;我一说名字,他立刻意识到我是沈家的独生女;他反复问我父亲为何不愿出山做官;那日他态度坚定,保证我们能顺利通过吊桥。
……原来,这一切竟是这样。他根本,就不是什么当铺的伙计。
“夕儿,是谁在喊你?”父亲从一边走了出来,抬头便撞见了苏然和他身后的军士。
“父亲……”我急忙跑过去扶住他。
“想必您就是沈老先生了,”苏然走到父亲面前,向他行了一礼,“久闻大名,晚辈申默。”
“……你……你不是叫苏然么?”我大惊,申默……他竟然是申默,乃是这战乱之世申家在白城只手遮天的公子。
“我叫申默,也叫苏然。”
“你……”我说不出话来。
“沈夕,我答应过你,可以带沈老先生和乡亲离开白城,”他说道,“现在,你们可以走了,你们是我能放走的最后一批人了,之后,便要全城戒严,这吊桥也要烧掉。”
“此话当真?!”身后的人群中有人大声问。
苏然笑了笑,向身后轻轻一摆手。两列军士立刻向后退却,让出一条道路。
“请。”他微微俯身,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人们犹豫了,你看我我看你,面面相觑,犹豫着不敢向前。
“走吧。”父亲带着我率先走了出去,后面有人陆续跟上。
到了吊桥前,父亲带着我执意最后上桥。我知道,这是父亲为了防止申默反悔。
“沈老先生,申某有个不情之请,”申默站在桥头,看着陆续走过的乡民,心不在焉,他冲父亲作了一揖“,我知道这样是有些乘人之危,但……申某还是要试一试。”
说罢,申默瞥了我一眼。
“是什么,你说。”
“……申某想请您把女儿嫁与我。”
“……苏然?!”我有些讶异。虽然知道他真名不叫苏然,可我还是下意识喊了出来。
“申公子,”父亲沉默了一会,终于开口,“凭您的势力什么样的女子娶不到,为何……中意小女?”
“申某今年刚好是而立之年,之前未曾动过娶妻的念头……直到在城门前遇到沈夕。又在城西沈家别院看见沈夕,就彻底有了这个念头。”
“……你、你这是挟恩图报!”
苏然低着头,态度很恭敬,口气却十分强硬:“是,我就是挟恩图报。”
父亲被他气得直喘气。
“父亲,让女儿来和他说吧,您先过去。”我拍着父亲的背为他顺气,让他先过桥。
看了父亲过去了,我才抬头看他:“苏然,你从一开始就在骗我。”
“是,我从开始就认出了你,”苏然一点也不否认,“目的是为了请沈老先生出山,可我后来改变了念头。”
“我宁愿是那个叫苏然的当铺伙计诓我。”
“沈夕,这不很好吗,”申默没有生气,脸上一丝愠色也没有,“你看,我这么喜欢你,白城申家,难道不好吗?”
“苏然,放我和父亲离开或者开枪打死我,请你二选一吧。”我低着头,闷闷不乐。
“……沈夕,我送你到桥中吧。”苏然沉默了一会。
“好吧。”
我和苏然并肩低头走着,听见耳边深涧的轰鸣。
突然听见桥头传来的急呼:“申公子!小心啊申公子!他们在砍桥!”
我们向前一看,先前寄居在别院的一个乡民正拼命挥斧,想要砍断吊桥。父亲歪坐一旁,脸上老泪纵横。
他们……他们这是要做什么?!
“沈夕!事不宜迟,准备好了!”
我还没反应过来,突然听见苏然的声音从头顶传来。接着他一把抱起我,借着下坠的吊桥几步助跑,然后拼命将我送了出去。
“上面听着,不许开枪!”这是他最后的一句话。
“苏然!申默!”我回头,拼命大喊,可惜,已被山涧轰鸣淹没,我只看到他最后的笑眼。
我最后一次见他,是在天险吊桥。此后,人世辗转,我都未再见到此人。
苏然,申默。
这个人,从三十岁起,欠了我一生。
仅以此文记梦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