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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达是联盟科技公司设计生产的机器人，它已在祝诚开的希望餐厅效力满十五年，马上要退休了，祝诚迫不及待地置换了新的机器人替代丁达。这是丁达在希望餐厅的最后三天，也是它生命的最后三天。

餐厅打烊已是深夜，祝诚从餐厅内缓缓拉下卷帘门，便往楼上走去。

夜深了，楼内楼外都很安静，楼梯间祝诚低着头拖着肥重的身体似乎要一步一步把这陈旧的小楼踩碎。他揪起身上的厨师服前襟放在鼻子下闻了闻，又嫌弃地解开衣扣，把厨师服脱了下来，自言自语道：“本以为新型机器人可以比丁达好用，结果设计是一代不如一代，这代机器人就是个空壳，什么都要重新学习，这一天打碎的餐具比丁达这些年打碎的餐具都要多，我非要去退货不可！”祝诚气哼哼地到了卧室，洗澡睡觉。

祝好高考后的生活过得极不规律，总是昼伏夜出，听到祝诚关门洗澡，她便准备溜出去逛逛。

“你怎么不睡觉？”丁达眼睛亮了一下，吸引了祝好的注意，两人眼神对碰，丁达率先开口。丁达形似真人，是按照上个世纪的审美标准设定的造型，身高一米八五，体格健硕，短发偏分，露出两个完美的耳朵，与新型机器人那种赛格朋克风相比，它就像个古董。

“你不是设定了休息时间，怎么又醒了？”祝好并不怕行踪被丁达发现。

“可能是快退休了，内部机能没那么听话了。”丁达声音平静，但祝好的情绪却被搅动了。

“你退休后会怎么样？”

“公司把所有关于机器人退休的信息都封锁了，我自己查不到，但我不小心看老板跟联梦科技公司的聊天记录，我的芯片会被送去讯即行为学院做研究，金属材料会拆卸溶解，做新机器人的原材料。”丁达很平静地阐述，果然是一部没有感情的机器，是呀，机器人怎么会有感情呢？可祝好还是红了眼眶。

“你要出去？”丁达打量祝好这一身的装扮。祝好下身穿着蓝色牛仔裤，脚上踩着白色帆布鞋，上身裹着带帽子的黑色大风衣，一副要出去做贼的样子。

“出去转转，在家闷了一天，实在睡不着了。”祝好咽了口唾液，又做了一次深呼吸，才假装没事一样的回答。

“我给你当保镖。”丁达充满期待地望着祝好。

“好呀。”祝好的脑袋里跳出十年前的记忆。

那天是祝好八岁生日，因为期末考试数学没及格被祝诚打了一巴掌，生日没过成还挨打，这让骄傲的小祝好不能忍受，越想越气的祝好半夜从床上爬起来装了几件衣服和喜欢的玩具就要离家出走。

跟今天一样，那天的丁达也没有按照设定充电休眠，祝好想着丁达平时总受老爸的虐待，毅然决然地拉着丁达一起离家出走。当天夜里大雨倾盆，冷风刺骨，祝好虽然带了雨伞，但一高一矮两个人没办法一起打伞，于是她命令丁达抱起才一米多点的自己。

丁达的身体可以制热，祝好趴在丁达怀里一点也不觉得冷，就是太费电，天还没亮，丁达的电量就报警了。八岁的祝好没了主意，她又怕丁达“死”在路上，只好往家走去。这一次离家出走以失败告终。

后来，青春期早恋的祝好、叛逆期打架的祝好、中考没考好的祝好……带着丁达离家出走过很多次，每次丁达的电量都坚持不了太久，只好折返。

夜里的安静与平时的安静不同，夜里似乎总有无数双眼睛在盯着你，对，不是偷偷看你的那种，是盯着，或者是住宅里某个睡不着觉的人，或者是某个准备做坏事的人，或者是刚跟妻子生完气无处宣泄的人……他们带着警觉与恨意盯着在街上闲逛的人，用自己的遭遇为他们编排故事！

“不退休可不可以？”沉默地走了一会儿，祝好突然问丁达。

“老板用我的报废返厂合同交换了新型机器人的优惠价格，新机器人已经送到，我不可能不退休。”丁达是机器人，他的叙述总是这么波澜不惊。

“收购报废机器人需要多少钱？”祝好又有一点哽咽。

“我不知道，这方面的信息是对我屏蔽的。”

夜很静，只有祝好与丁达碎细的脚步声。

“你为什么没有充电休眠？”祝好好像想起了什么，抬起头问丁达。

丁达沉默了片刻才开口：“我有两套启动模式，一种是常规定时启动，还有一种是密码启动。你，就是我的密码，你在我三米以内，我就会自动启动。”

“之前我问你你说不知道。”祝好有点生气了，感觉受到了欺骗。

“以前确实不知道，报废返厂合同要储存在我的芯片中备份，其中安全设置里要求注销密码并清除内存恢复出厂设置，我看到了才知道的。”丁达平静地看着祝好。祝好终于控制不住，眼泪疯狂地倒了出来，她使劲大声地哭，抱着丁达哭，眼泪鼻涕抹了丁达一身。哭累了，他们往回家走去，丁达什么也不说，安静等待祝好的指令。

十五年的伴随，丁达就像祝好生命中的一部分。丁达是联梦科技公司设计的最先进的神经网络科技概念机器人，与量产机器人不同，他被设计得更帅气，也更智能，还具备情绪沟通。只是科技领域发展迅猛，才出厂三年，丁达的神经网络科技概念就已经落后了，他被放在二手机器人网站拍卖，但因为价格与新机器人价格差不多，没人愿意购买丁达。作为祝好三岁生日礼物，祝诚让祝好在网站上选一个机器人，祝好一下就选中了丁达。

三天后，祝好拿着大学录取通知书跑回家，她要用这张通知书与祝诚谈条件。丁达的报废协议是通过区块链建立的，而且需要生产、报废、零件回收、芯片处理等多部门多公司承接备份，这是一条完整的生产到报废的利益链条，祝好没办法终止丁达被报废，也不能购买报废的丁达，但是祝诚可以，只要祝诚放弃新型机器人的优惠价格，退回新机器人，签署自行处理报废机器人的协议并放弃日后购买新型机器人的优惠。但，丁达迟早是要报废的，个人处理报废机器人需要很大一笔费用，对于任何一个家庭来说都得不偿失，精打细算的祝诚更是坚决不会同意。所以，祝好要用自己的前程跟吝啬的老爸赌一次。

“爸，我用录取通知书跟你换丁达。”上气不接下气的祝好跑到祝城面前，举着录取通知书大声喊着，餐厅后厨所有的铁锅热火都停止了动作。

“来不及了，丁达已经被带走了。”祝诚说着，看了看旁边学习颠大勺的新机器人。祝诚让祝好给新机器人取名字，祝好没取，所以它没有名字。

“那我就不读大学了，联梦科技公司同意我去做监控员，一天工作十二小时，每周休息一天。这种工作没人愿意做，他们招不到人，如果我愿意去他们同意不报废丁达。”把气喘匀了，祝好说话更有底气了。

“我不同意。”祝诚咆哮着摔了手里的铁勺，铁勺清脆地落在地砖上，地砖被砸出个小坑，铁勺又借着地砖的反作用力弹了起来，清脆地蹦跶了两下，才晃晃悠悠地躺倒不动了。

“我满十八岁了，你不再是我的监护人了。”祝好昨天刚过完生日。

“……”祝诚的脸涨得通红，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突然眼睛一闭重重地摔倒在地上。

急救车把祝诚送到医院，在急救室门口，祝好不知所措，她疯狂拨打联梦科技公司的电话，从报废车间到销售总监，在网上能查到的联络方式她都尝试着去联系。祝诚和丁达都生死未卜，祝好看一眼急救室的门，再看一眼电话，她绝望了，如果在爸爸和丁达之间做选择，她怎么都要选择爸爸的，她默默地把手机放进上衣口袋，顺着墙滑坐在地上。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祝诚被推出了急救室，他悠悠醒转却不能说话。脑中风让他丧失了语言和行动能力，医生说以现在的医疗水平他是可以康复的，但不知道什么时候。

祝诚有些激动，想说话说不出来，他示意让祝好回家去，祝好说什么也不肯，见祝诚情绪越来越激动，医生提议让祝好回家去收拾些祝诚的衣物，祝好才勉强同意。

回家的路上，祝好感觉好累，眼泪流干了，气力也用尽了，她多希望，时间永远停留在小时候，老爸身体康健，对自己包容宠爱；丁达在网上学说脱口秀，总是把有趣的梗说成冷笑话……时光匆匆，有人长大，就会有人变老；有人变老，就会有人离世，生命循环不息，从不因为谁的悲痛而暂停片刻，只是一味地向前，碾压一切生命，那些美好的、痛苦的、骄傲的、失落的……并没有什么区别，统统在时间的脚下被碾成粉末，随风而逝。

好不容易走回餐厅，祝好才想起来老爸病得突然，谁也没来得及交代餐厅的各项事宜，这会儿应该一片混乱吧！但事实正好相反，餐厅运营井然有序，祝好颇感意外，傻傻地站在餐厅门口发呆。

“老板说，我是他送给你的生日礼物，我以后的维修费用会很贵，你要上大学学好机器人设计与维修。”丁达从后面拍拍呆头呆脑的祝好，粲然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