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我首次游西安。我以为可以窥一窥秦娥的梦,我以为可以听一听长杨的雨,但实际上,我能做的,不过是在摩肩接踵的游客人群里好容易占据栏杆一角,默默致敬王的地下雄师。
我对兵马俑的最初印象来自张艺谋的电影《古今大战秦俑情》。
记得那是子夜连场,与几个认识不超过十天的师兄师姐一起从学校偷跑出来。我不惯于熬夜,前面一部《滚滚红尘》还没放完,我早已昏昏欲睡。直到张艺谋身披秦代的铠甲复活于三十年代,在银幕上表演着战马追火车的骑士风范,我被师姐激动的泪水唤醒。
接下来我的思绪不由放飞,想起了我的男神,幻想他会不会有一天也能复活在我的世界,而我,又会不会是当年哪个肯为他殉情的痴心女子,轮回转世而来?
焚心似火的片尾曲响起,在兵马俑坑里做着考古工作的长生不死的复活秦俑无奈地面对又一世再也认不出自己的冬儿。
我师兄终于说出一句石破天惊的话,“你们说,我会不会也是秦俑,也许我们几千年前就认识?”我笑得喘不过气,“你不是秦俑,你是我们无锡惠山大阿福!”
此时此刻,站在屋顶密布蛛网似的钢架、甚至比我见过的汽车生产线还要大得多的房子里,我奇怪是谁起了“1”号坑、“2”号坑这样没有诗意的名字。
他们整齐地裸露在被岁月凝固的黄土坑里,而我,只能隔着栏杆凝望。那两丈远的距离,昭示着千年的鸿沟,我无法真实地触摸到他们。
曾经,在充盈着汞蒸汽的地下江河中,他们是黑暗世界里沉默的精灵,整齐的戎装、精致的发辫、或嗔或喜的表情,他们以不变的身姿,等待着王者的召唤。
当最后一滴松油燃尽,当最后一块巨石封堵住墓道,他们不再理会尘世的悲喜,看不见草青草黄,也看不见红颜白发,他们与大地融为一体。有人说听见过他们的歌声,我信,这群孤独的灵魂,焉能不在沧海桑田的变换里轻轻歌唱?
剑已经烂蚀了,男儿们只剩了空拳紧握。因为空,他们忠诚倔强的站姿,竟有了通灵的祈祷意味。
在开放参观的秦俑工作室,小美女跳来跳去,一边看工作人员修补秦俑,一边在脑子里盘算着发财的美梦,说一个秦俑头就能值多少多少钱。
我笑她,“你就不怕他的灵魂夜夜来找你?”美女吐吐舌头,“别吓我,都是陶土做的人。”
我望望满脸是裂痕的秦俑,缘何我的心里从不觉得他是个陶土做的人儿?兰镜开,胭脂稠,秦娥当户理红妆,他该是她望穿秋水、望断残阳,终于在细雨清晨里归来,微笑地脱去斗笠的邻家哥哥吧?
总是有太多太多的遗憾。曾经有个话题,如果允许你改动历史上的一个细节,你会改哪一个?我的答案是秦始皇不要死在路上,坚持回到咸阳再断气啊。相差几天,一切都会彻底不同!
山有扶苏隰有荷华,大秦帝国不会二世而亡。秦不亡,匈奴焉在,项羽只能做小混混,刘邦继续卖草鞋。所有的轨迹都会改变,老杨家的琼花,老李家的牡丹,老赵家的黄袍,统统靠边站……多好呀!秦娥的幸福、我的幸福只隔着一个如果。
骊山,也许见证过当年的一切。遥遥相对,骊山远没有我想象中的雄伟,它是多么普通的山岗。管你人世沧桑,它千年不改旧模样,在春葱茏、夏蓊郁、秋灿烂、冬暗淡的四季里轮回,连或浓或淡的悲喜都没有。
后悔还是痛心,都在蝴蝶扇动翅膀的瞬间灰飞烟灭。我窥不见秦娥的梦,但我知道,灞桥柳叶上的一颗离人泪,落了千年,仍在我的腮边。
只剩他们的面孔,淬火重生。骄傲与落寞,从不曾退缩。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修我甲兵,与子偕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