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一的暑假,零八年的夏天,我在学校旁边的村子里失眠。过去忽然变成了一个不能直视的凹空,像是有人在心底挖了洞。那时我觉得我的人生建立在某种耻辱之上,除了自毁找不到继续的办法。我转遍保定市区的大街小巷,在小诊所里软磨硬泡,终于积攒了多半瓶的安定,也许有一百片。这样我知道我随时可以去死,也许可以变得安定。但我没有。有时候两天没有合眼,躺下去,好像睡着了,翻来覆去地做几十个梦,很多的断片闪过。醒过来时却发现只睡了十几分钟。我只能逃跑,我卖了自己的台式机,去了火车站。我想去成都的,但那天没票。我说好吧,那我去有票的长沙。
八月份,我在长沙贺龙体育场的摩天轮下面的哈乐慢摇吧打工,每天凌晨下班后,就喜欢在广场的摩天轮下嚼摈榔,发呆,好像还不怎么会抽烟。夜深人静,和摩天轮这庞然大物顾盼相望,相对无话。据说每晚它亮起来的样子很好看,像一个巨大的发光的水果拼盘。可酒吧都是天没黑就上班,下班又是凌晨,在那打工月余,和其相伴良久,就没见它亮过。也算是奇妙的错过。后来辞职,走得匆忙,再没回过那片区域。
依然在夏天,从酒吧离去投奔张三,他和女朋友住一起。下沙县的七楼楼顶,大啤酒杯泡咖啡,踢实况八,吹牛。他去夜市摆摊,卖父亲进的过气衣服,很快弹尽粮绝。我们翻报纸找工作,看到贸易专员,就去面试,很成功,顿感仪表堂堂,青春无限。上了火车,才知道我们这跟传销差不多。从长沙转新余,到赣州,回南昌。十几个男女,挤两间小旅馆房,每天都是做早课,交流排练,然后各自出门扫街坊学校。卖的是四十块一盒四件套的化妆品。我最多一天才卖过四套。赚了32块钱。新余时张三就跑了,我坚持到赣州,每天都是在外面无谓逡巡,待到很晚才回。其实是怕看到对生活充满了热望的他们。那种热望灼灼伤人。
之后我回到已经没了张三的下沙,在广告店做三百块工资每月的学徒。那是我人生中饭量最大的时期,永远都吃不饱,虽然管吃住,但早餐前我都要去隔壁食铺买两个馒头吃,半夜里去厨房扒晚上剩的米饭。也成功达到人生中体重的顶峰,138斤。夸张时一个月长了12斤。和老板去很远的地方贴横幅,回来时摩托车抛锚,又逢下雨,我们两个人推着摩托车走,仿佛在经历人生中最难的时期。那些带给我们便利的东西可以忽然变成如此沉重的负担。
长沙的冬天极其难捱,寒冷像拷问一样直抵人心。我想去温暖的地方,就坐火车去了桂林。那是早晨,我坐大巴从市区去阳朔。在大巴上睡着了。醒过来的时候再不忍闭眼。太美。一座座山虽称不上雄伟奇骏,但却都陡峭笔直地插入大地,像人有意摆弄出的棋阵。莹莹山水间,我揣摩不出其深意,只是惊叹莫名终有奇迹可让人仰望。
我在小马的天做义工,一个法餐厅兼小酒吧。职责是看店。每天早上我都要出门爬山,山最不高,但陡峭难攀。而且大多的山都没有成型的路。攀登时经常要手脚并用。一座山二十几分钟就可攀到山顶,但下山却要超过半小时。我每天换一座山,都是没有庙宇和公共建筑的。像个愚蠢的猴子一样,每天占领一座山头。山顶只有我一个人,我是那座山的大王。漓江就在我的脚下流过。白天时我没事,就抱一个大包袱,倚靠着在漓江边晒太阳,一上午又一下午。已经是零九年。
春节在阳朔度过,春节后我离开,无处可去。就坐火车从穿短袖蹚水的桂林奔赴保定,我学校所在的城市,正飘着鹅毛大雪。那时我已经决定结束一个人的漂泊,去妈妈打工的地方。但我没想和她要车费。就是不想。我找到一个同学出来,那是我最后的希望,他却义正词严决绝地拒绝了我,他说不能借钱让我犯错,我说我只想回家,他不信。除非我当着他的面给家里打电话。
北方的冬天黑得格外早,不到八点很多店铺已经关门了。那个日用化妆品店也准备打烊,两个女店员在收拾东西。我走进去,用一根在雪地里捡到的锯条架在其中一个女店员的脖子上,说我不要手机不要别的,只要钱。另外一个人说老板已经把钱全部拿走了,还打开抽屉给我看,我说别他妈骗我,我就要一百块就行,我要回家的车费,我会还你们的。这时外面停了一辆车,前车灯一直闪烁。我很慌,我们三个都快吓哭了。那个翻抽屉的女店员从口袋里掏了一百块给我,我拿起钱就跑了。冰天雪地啊,一直跑,在白色的黑夜里根本停不下来。
这一段权且放在这里,因为我不知道发生在这一年的什么时候。很奇怪,好像它是孤立出来的事件。但又那么真实。在郑州市中心的什么超市偷巧克力被抓。哦不,是偷一小袋零食被抓,几个保安在我要出超市的时候拥过来。巧克力偷过几次,三块多一块儿的金丝猴,长条锡纸包装,在琳琅的货品中褪去它的包装,然后一点点推送进袖子里,再假意揣口袋,一点点地推送进口袋里。屡试不爽,也未失手。不知那次为什么没偷巧克力。去郑州是找我的笔友,那时候他叫花无伤,可我们都叫他KK,他跟几个同学住在外面的出租屋。我投奔他。后来出租屋失窃,一天早上他同学的钱包全部散落在屋外的楼道里。他同学问我,你明明没钱吃饭,怎么会请我们吃巧克力呢?
零九年的春天,就到了山东德州,妈妈给我找了石材厂的工作。两个人架着近两百斤的石板到机器上,切割成六百乘六百或其他尺寸标准的板块,再整齐摞到一边。有时候真得很累。手上开始起泡,然后落茧。带我的是小张,沉默,踏实,能干,喜欢笑话“大学生”的我,我也无法辩驳。那是我第一次感觉到自己真得笨拙无用的时期。我的骄傲靠梦想支撑,梦想渐渐无从说起。
这流浪的一年里其实发生了更多的事情,但我记不清了。写得满满的一本日记找不到了,留存的文学论坛已经关闭了,博客用户名也早已忘记。所有信誓旦旦的记录都已不存在。在时间面前没什么靠得住,风沙很快弥漫了前路,春梦了无痕。我只有这残缺的记忆,尽量不添油加醋地再过一遍。这样也许可以在以后的日子尽量站住脚。
“
《死亡终于做了我的邻居》
我有一千种衰弱的理由,这一次我用掉十九个,
在二十二条偏僻街道的诊所内,换来
12×10的安眠药片。我将会沉睡十个小时,然后醒来。
再用十个小时,去击溃我疼痛的胃,直到被击溃。
这些白色药片,代表着死亡。进入一个蓝色的小瓶,
在不同的口袋内,带我漂流四万公里。
而这些数字,没有任何意义。
2013.04.10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