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中午，石头的组长又在班级群里@我，“石头英语作业没写全，罚抄五遍8单元单词，家长签字。”

石头在一边看漫画正看得哈哈大笑，我压住气，问他，“说说吧，这次的英语作业怎么回事儿？”

石头惶恐地蹭过来，规规矩矩站在我一臂开外，低着头不说话。

我更加生气，“昨晚你不是说都写完了？怎么又落一个？说实话，是故意的还是忘了？站过来点!我够不着揍你。”

石头吓得赶紧退后一步，“……我说实话，你别打我。”

“行。”

“昨晚……太困了……想早点睡觉。”

“那就是故意的喽。既然敢不写作业，就要有胆子承担后果，干嘛假装一副受气包样儿？不过，冲着你承认得这么痛快，今儿不收拾你。坐这儿，咱俩聊聊。”

看我脸色转晴，石头立马跳过来，眉飞色舞地坐到沙发上，“妈妈，我跟你说吧，凡是被家长骂的孩子都会这一招：装出来很害怕的样子，头低下去，手放在膝盖上，说话声音要小……不能表现出来不在乎的样子，那可就坏事儿了……要知道我可是经常被你骂呢，早就有经验了 。”

我忍不住笑了：经常被骂，所以驾轻就熟？

忽然想起来石头以前造过一个句子：虽然我妈妈很爱我，但是也经常打我、骂我、打骂我。

不禁心生惭愧：“不是打就是骂”，我这个当妈的是有多失败!

2

石头小时候，我和他一起疯、一起玩儿、一起儿犯二、一起不着调，亲密得像好朋友。

那次，婆婆在厨房做饭，石头自己在客厅玩儿。他把大米当玩具，撒地满地都是，一边喊着“下雪喽”，一边给刚进门的我表演他发明的“人工降雪”，婆婆从厨房出来给惊得目瞪口呆，不知道他啥时候把米桶拎过来的。

我哭笑不得，只好先夸了他的新创意，再讲这个节目要“禁演”的理由。

上中班的时候，他偷偷指给我看他喜欢的隔壁班小姑娘：“妈妈，我看见她就不会呼吸了，好晕啊。”

我鼓励他，“去跟她做朋友，告诉她你的名字，送她零食和玩具。”

“我不敢，远远看着就行啦。”

“好吧，需要帮忙的时候，记着妈妈一直在。”

为了改变他胆小的性气，鼓励他的自信心，我曾经反复跟他说，“如果你做错事，我会提醒你改正，甚至会惩罚你，但不等于不爱你。你考100分和考0分，爸妈都一样爱你。”

他回给我一个半信半疑的小眼神儿。

过了一段时间，偶然听到他跟小朋友谈论老师喜欢谁、谁的小红花最多，“不喜欢就不喜欢呗，张老师又不是我妈妈，反正就是考零分，我妈妈也一样爱我!”

听着他不急不躁、底气十足地回答，不禁眼热鼻酸。

“妈妈，知道什么是高手吗？”

“哦，高手啥样儿？”

“一个人都能玩儿个六比二!”

“妈妈，我们周六开运动会，好兴奋啊。”

“太棒了，那你报了啥项目？”

“观众。”

“(⊙o⊙)额……”

……

满以为这样的画面能天长地久下去的，没想到这么和谐愉快的双边关系，转眼就栽到了俗之又俗的“写作业”上。

3

在我和石头爸看来，写作业还能算个事儿？写完作业再撒开了玩儿，这应该是常识、甚至是孩子的本能啊。不写完作业心里哪能踏实？不踏实还能玩儿得下去？我们当孩子的时候都是这样啊。

但是没料到，凡事都能有商有量的石头，唯独对写作业非常无感，各种拖拉和抵触，能少写一个字就少写一个字，能晚一分钟就晚一分钟开始。

自从石头上了小学，我就跟即将变身的狼人一样，每晚准时嘶吼，亲妈秒变后妈。诱发条件只有一个：陪写作业。

时常无语问苍天，老娘上辈子造了什么孽，这辈子要陪他做作业？!

真的，网上的段子都是我欲哭无泪的经历：

“不写作业时，母慈子孝，连搂带抱；一写作业，鸡飞狗跳，呜嗷喊叫、连骂带教，让路人耻笑，邻居不能睡觉。”

老公每个月休假四天，一般能陪三次作业，那真是“父爱如山……体滑坡”，再也不见他数落我没耐心时候的风轻云淡。四天过后，他已经溃不成军，连忙落荒而逃。

按说，石头不是没耐性和专注力的孩子，他可以坚持跆拳道辛苦的体能训练，可以不吃不喝、花三四个小时拼装一个乐高玩具，可以找好几个英文游戏攻略视频做对比，学会他想做的一个机关设置……

可不知怎么，就是对作业没兴趣。我说了无数遍“做好该做的，再做想做的”，说得他都成了条件反射，随口就能接上，商量、威逼、利诱、打骂各种手段都用上了，过了后，还是你说你的、他玩儿他的。

我嫂子是小学老师，给石头检查过几次作业，她的结论是，“这孩子脑子灵光得很，就一个毛病：懒!不感兴趣的，一点力气也不想多花。”

4

我实在无奈，只好请教他。

“石头，要是你有个不乐意写作业只想玩儿的孩子，你咋办？”

“我会好好跟他说话，不打骂他。”石头眨眨眼，意有所指。

“要是说了没用呢？”

“继续说啊。”他义正辞严。

我给气乐了，“好吧。但愿二十年以后，你的涵养功夫比老妈厉害。”

一时之间没有什么好办法，只好先放下，难不成真要跟新闻里一样，为了陪作业气炸肺或者去做心脏搭桥吗？

火气缓下来，心里就静下来。

看着他安安静静熟睡的样子，忽然想起那个“牵着蜗牛去散步”的故事：

上帝给我一个任务，叫我牵一只蜗牛去散步。我不能走太快，蜗牛已经尽力爬，为何每次总是那么一点点？我催它，我唬它，我责备它，蜗牛用抱歉的眼光看着我，仿佛说：“人家已经尽力了嘛！”我拉它，我扯它，甚至想踢它，蜗牛受了伤，它流着汗，喘着气，往前爬......

真奇怪，为什么上帝叫我牵一只蜗牛去散步？“上帝啊，为什么？”天上一片安静。“唉，也许上帝抓蜗牛去了！”好吧，松手了！反正上帝不管了，我还管什么？让蜗牛往前爬，我在后面生闷气。

咦？我闻到花香，原来这边还有个花园，我感到微风，原来夜里的微风这么温柔。慢着！我听到鸟叫，我听到虫鸣。我看到满天的星斗多亮丽！咦？我以前怎么没有这般细腻的体会？我忽然想起来了，莫非我错了？是上帝叫一只蜗牛牵我去散步。

写得真好呢，仔细想想，这只小蜗牛给我带来的快乐和感动，实在远远大于陪写作业的抓狂和懊恼。

5

石头性格温和，不小气，吃的喝的玩儿的都乐意跟别人分享，孩子们大都爱和他玩儿，家里座机上的电话几乎都是找他的，人气儿比我旺得多。

记得有个周末，陆陆续续来了7个邻居家的孩子找他玩儿，有玩儿玩具的，有玩电脑的，有打枪战的，有观察猫咪的……家里沸反盈天，乱腾得像个战场。

有家长来招呼孩子，进门就给这热闹场面吓了一跳，说这帮孩子真是太闹了，难得我有个好脾气。随后就端过来一碗香喷喷的酸菜炖肉和煎玉米饼，说是送给石头尝鲜。

我赶紧用一袋红枣答谢回去，一来一往间，邻里关系亲近了许多。

前年冬天，一场大雪过后，我一时大意，摔断了肋骨。石头试了好几次，才把我从台阶上扶起来，我搭着他的肩，娘俩深一脚浅一脚慢慢回到家，天已经黑透了。

儿子看我瘫坐在沙发上起不了身，赶紧张罗晚饭，给我端来牛奶和他最爱的巧克力饼干。我的眼泪流下来。

儿子连忙问，“妈妈很疼吗？我打120吧？”我擦掉眼泪，笑着摇摇头，“不太疼，妈妈休息一下，待会儿给你包饺子吃。”

石头好像一下子就长大了。他帮我铺好床，倒好水，把自己的枕头被子也抱过来，睡前嘱咐我，“晚上有事就叫我，我要是不醒，你就使劲推，拧我肉肉也行。”

“好的，谢谢你，宝贝。”

“不客气，妈妈，你也一直照顾我啊。”

漫长的冬夜，听着身边小小人儿安稳的呼吸，清醒地感受着身体上的疼痛，心里并没有多少凄惶。我比自己想象中要平静、坚强得多。

三天之后，石头爸从工作单位脱开身回来，石头才把照顾妈妈的责任移交给爸爸。

那段时间，我常庆幸只是断了一根无关紧要的肋骨，觉得这是老天在提醒我健康的重要性，也深深感动于石头的全心照顾。

最无助的时候，是这双小小的、稚嫩的手给了我最有力的支撑、最温暖的呵护。

去年结婚纪念日前几天，石头爸说赶不及回来，不能一起过了。我说没事儿，不过就不过呗。

放了电话，石头跟我说，“妈妈，这几天写完作业，我想用下电脑。不是玩游戏，是做一个礼物送给你，可以吗？”

“哦？”我心里有点嘀咕，看他那么热切，还是同意了。

三天之后，纪念日当晚，儿子把我拉到电脑前。他打开“我的世界”，调出一个游戏进度存储记录，里边是一个漂亮的房子。

儿子介绍：这房子是按我们家的格局建造的，门厅、厨房、客厅、卧室、卫生间、能冲水的马桶、能烤鸡肉的微波炉、大大的可以看星星的露台，车库里有一辆很酷的经典款老爷车。

他把鼠标递到我手里，示意我按下按钮。

突然，夜空里绽开一片烟花，哇喔，白的、粉的、红的、紫的烟花，一大朵一大朵，接连不断地绽开，美丽又绚烂。

夜空下并排站着一对盛装的人：一个穿礼服打领结，一个穿白色婚纱。桌上两杯红酒，空中漫天烟花。

男主不在场的这个纪念日，石头送了我一份意料之外的大礼，感动又惊喜。同事在我的朋友圈调侃，“别人家闺女是小棉袄，你家小暖男是羽绒服哦。”

嗯，石头是个不记仇的小暖男，比我大度宽容几百倍。

有次为作业的事儿，我火得要命，狠狠收拾了他一盘。又打开视频，跟石头爸发了一顿脾气，让他把儿子领走自己管教去，我没本事，只能尽当妈的责任，做不到母代父职。

我无比挫败，坐到地板上失声痛哭，为自己的黔驴技穷，为石头的心不在焉，也为刚才打他太狠，又生气又心疼。石头在卧室里小声抽泣，我在客厅里大放悲声，娘俩坐困愁城、惨淡凄切。

最终，是石头打破了僵局。

他过来抱住我，抽抽噎噎地道歉，“对不起妈妈，是我错了，我以后会好好写作业。”

我拉不下来的脸、抹不开的面儿，被石头一句话就化解掉了。我回抱他，也向他道歉。

石头说，“没关系妈妈，我会原谅你100次，如果不够，就原谅你无数次。如果我心里有根晾衣杆，你永远是挂在最中间的那件衣服。”

我大为羞惭，为自己说过“想换个听话宝宝”的话。石头给了我无数次伤害他的机会，我也伤害了他好多回，但无论他有多伤心愤怒，却从没说过“想换个妈妈”。

我自以为给他打了高高的90分，他给我打的总是毫不犹豫的100分。

6

绘本《发脾气大叫的妈妈》里，企鹅妈妈发脾气大叫，小企鹅的身体四分五裂，头飞到了宇宙、肚子落入大海、嘴巴插在山上，尾巴在大街上，脚只能到处乱跑……

最后，情绪平静下来的企鹅妈妈又把小企鹅四分五裂的身体找到缝合了起来。可是小企鹅肚子上还是留下了创痛和缝补的痕迹。

可是无辜的小企鹅有什么错呢？

记得那次石头边吃饭边看书，说了几次他都不放下，我一把夺下书扔在一边。石头气得眼里含泪，大声质问我：

你看书、玩手机的时候，不是也经常不理我吗？我要是扔了你的书和手机，你会怎么样？不知道什么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吗？你是怎么当人家妈妈的？

我哑口无言。原来，孩子的缺点都是从我而来。样本自带的黑点，怎么能去责怪它的复制品呢？

他身上的怠惰、拖延、散漫、犯二、没心没肺，每一样我都有、都更严重。他的专注、认真、灵敏、平和、宽容，却是我所欠缺和一直渴望的。

他有来自于我的缺点，也有我不及的优点，他只是他自己，一个普通的、不完美的孩子。但我也只是一个平凡无奇的妈妈，凭什么要求自己的孩子完美无缺？他现在做到的，已经比我同样年龄的时候好太多。

是的，石头，非常抱歉，我也是平生第一次当妈妈，不妥的地方，还请多多包涵。

以后被你气到要崩溃的时候，我会尽量先深呼吸，然后反复看这段有魔力的文字：

“要控制住体内的洪荒之力

稳固亲情的小船稳步向前

再想冲娃发脾气时

默念三遍~亲生的，亲生的，亲生的

这基因是我遗传的，遗传的，遗传的………

如果娃的基因不小心遗传了他爹的

想要火冒三丈的时候

心中默念~娃他爹是我选的，我选的，我选的

我活该，我活该，我活该……”

呵呵，男人是自己挑的，娃儿是自己生的，自己选的路，不管含泪还是带笑，都要坚强地走下去。

无论如何，谢谢你肯来做我的天使，余生还长，让我们互相关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