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周过去了,四个陌生人的身影总是不断地在我脑海浮现,我好像必须写下来,才算不枉我在人海里曾拿着放大镜努力认识过他们。
1. 16万买思域的他,家徒四壁
他,27岁,已婚。不满六个月的孩子在房间内哇哇大哭,老婆在房间独自照顾。房子是父母的,他们和父母一起住。他在一个国企工作,舅舅帮忙找的,工作很稳定,他每天五点半就到家了。回家后就逗逗孩子,然后玩玩游戏,《王者荣耀》早玩到铂金段位。平时会和跟舅舅一家出去自驾游,舅舅是他的崇拜对象,他希望有天能像舅舅那样开辆奥迪A6L。
小时候他在乡镇上长大,父母务农。他还算听话,偶尔逃课打架,长大点也会帮忙做点事。家里还有个妹妹,父母什么都紧着他,毕竟他是唯一的儿子,父母供他一直读到拿了大专文凭。文凭是拿到了,却什么专业也没学过。毕业后决心出去闯荡,第一次出省去了广州打拼,做过地铁劳务工、工厂职员,在外打拼的日子很不好过。两年后,舅舅家帮忙在郑州的一家国企找到了他现在的这份工作,这份工作清闲自在稳定,虽指望不上升值加薪,但比以前好太多了。
老婆是高中同学,在广州那年的工厂恰巧再遇见,很快两人就在一起了,回来郑州后就结婚了。半年前,孩子出生了,刚好工作地点也远,他随即就买了车,也是父母帮忙付了些。他的每月工资基本都拿来还房贷车贷了,老婆全职在家带孩子,父母还在工作,反正父母收入和自己的不分,有点压力,但还算轻松。
家里是老城区的旧楼,室内几乎没啥装修,简陋的铁板沙发,旁边一木床也空落落地摆在客厅,客厅面积很小,墙上挂着结婚照,还有老婆布置的一点贴纸,阳台是老妈放的几束花和干的橘子皮。剩下的就是桌上的一堆杂物。我借口上厕所观察了他家的布局,两条长廊,一条尽头是水泥砌成的厨房,一条是卫生间,堆放着洗漱物品。然而我始终没有看到一个家电物品。在这样的家里,我却发现桌上摆着一个高档婴儿奶粉的盒子。
2. 沉稳内敛的他,开红色昂克赛拉去工地上班
同样27岁,他在郑州的一个精致小区里迎接我们,他穿着花睡衣,还生着病,看似随意,头发却梳得一丝不苟。家里是精装修的两室一厅,现代风,乳黄色的墙纸,看得出是一个温馨的新婚之家。
他是个独生子,小时候却好像从没被父母管过。“他们不管我”,说这话时他并不开心,父母总是要么在忙、要么在争吵。他小时候就是内向的孩子,但对数字很敏感,他很得意地说起小时候数学竞赛得奖的事,他想成绩好点,也许这样会显得特别点、能引起点关注。成绩还算不错,直到上了高中,整天争吵的父母终于要闹离婚了,他只习惯了他们吵,但一下接受不了这个家的破碎,他状态低到谷底,成绩一路下滑。如今说起这段,他也没过多掩饰,平淡中又总感遗憾。
最后高考落败,没上了大学,只读了大专。他也没想再考一次,反正就那样了,无所谓。读了大专学了建筑管理,还好毕业后他顺利地进入了中铁七局。“是央企,不是国企”,他认真地修正我们。他很有兴趣地给我们介绍他的工作环境,没有尘土飞杨,而是正规化、价值观同一化的央企环境,福利待遇都挺好,就是没有节假日休息时间,他目前作为一个小的项目主管,每年都要跟项目走。太累了,以致于他多次生病,这次就在家歇了好一段时间都没完全恢复。
由于他太忙了,生活上基本都由老婆打理,老婆是个急性子的实干派,家里装修都是老婆一点点办理好,包括他现在开的这辆红色昂克赛拉。尽管他看似几乎不决策家里任何一件物品消费,他却乐享这种被老婆一切安排好的状态,老婆喜欢的每件物品,包括给他买的衣服,他都觉得挺好的。老婆喜欢给他买红白厚底的休闲鞋、内衬印满花纹的暗红色外套,他都乐呵地接受。他开着红色昂克赛拉到工地上班时,内心都是骄傲的,“我不管被人怎么看,要问起就说我老婆买的呗”,实际他是故意开到工地的,尤其看到工友瞪大双眼时更开心。
3. 花近10万买了一辆车的他,带着老婆孩子过着群居生活
他26岁,住在上海的郊区,我们开了一个小时车在寒风中来到他家。本以为那是他自己买的房子,我一进门,他老婆在给2岁的孩子喂粥,小女孩贴着发烧贴,满脸通红,一见我们来了就好奇地想跟我们玩,被妈妈一把拉进去关上了门。客厅摆着上下铺床位,另外还有两个房间,另一个女的穿着睡衣去厨房煮饭。我好奇地经过上下铺打量,突然床上一声响动,我顿时被吓到,没想到下午六点还有人在睡觉,而且被子裹着一点也看不出有人躺着。这才知道客厅上下铺住着两个男的,其中一个刚从洗手间出来,看看我们就出门了。这时督导才告知我他是群租状态,他和老婆孩子住一间房,每个月要支付房租一千多,他一家在这个六个人群居房间里住了两年。
他为人很健谈,状态比较放松,他在安徽的一个农村支队里长大,小时候还算美好,虽然是家里长子,生活拮据,下面还有弟弟妹妹要照顾,但村里民风淳朴,从小学到高中几乎都是和村里的孩子一起玩到大,学校也不远,不过走七八公里。高二时,父母来上海打工,他读完大专后也来到上海或周边尝试过各种各样的工作,一个月一两千的也都干过。如今在姑姑办的幼儿园里帮忙,负责行政后勤,工作清闲稳定,离住的地方也近,随时都可以回来帮忙照顾下孩子。
以后怎么办,他没有特别下决心要离开上海,刚结婚时父母帮他在安徽老家买了房,回去嘛,他不知道回去能做什么,呆在上海,压力山大,幸好这份工作还算轻松,日子也能平稳地过下来,老婆孩子也都有了,其实也还不错。他对于未来有些犹豫不定。
4. 白手起家创业,到了42岁,她仍旧不甘心
她是上海本地人,在江边的一个小岛上长大,小岛如世外桃源般的风景,一共才几万人,如今小岛被开发成旅游景点,她家凭着土地分了钱,还在岛上建了一个大别墅,面朝大海。
而她仍然住在上海的一个老城区里,休闲时在家做手工,和闺蜜朋友出去练瑜伽,对养生美容破有心得,“我感觉我要重新创业就可以做养生行业”。家里大小事基本都是她说了算,客厅摆着她女儿的各种玩偶和她的手工作品,丈夫在厨房默默做着事,我们和她聊时,丈夫坐在餐厅桌旁静静看着。她丈夫是那种看着本分老实的人,个子不高,皮肤黝黑,穿着朴素。
她很开朗,跟各路人打交道太多,很热情地拉我们聊天。她是家里三姐妹中的老小,从小不安分,虽然生长在一个封闭的小岛上,她一直很要强,当年一路考到很好的高中,想着奔大学去的,那是80年代初,能上大学就意味着命运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她渴望上大学,却不料高考落榜。这件事给她很大的打击,“我不甘心呀,看着和我一样的人过得比我好”,在顺从家里相亲安排结婚后,她就去了大上海。在上海,她仿佛看到了全新的世界,抛弃一开始学的绣工工作,她应聘了一家汽车配件公司,不到一年,她就能在公司大小事全拦,跑业务、拉货送货、人员安排,她都能很快学会并做好。她暗自较着劲,做到满7年后,她积累了充分的人脉资源,就出来独自创业了,她房间至今还放着一本厚厚的汽车配件说明书,“看不懂学呀,你要不懂怎么做这行”。
创业那会,她像个超人,一边打理生意,一边照顾孩子,有时也亲自上阵去拉货,这行业里全是男人,她一个女人能立足,她很骄傲。“不为其他,只为自己,人要有点自我追求嘛”。就在两年前,她还自学考过了建造设计证,“别人都没学成,我学成了”。
客厅桌上用玻璃压着一张纸,上面写着:七条人生准则,这七条都是她写的,时不时会看一看,第一条写着:不甘心。如今汽车配件行业也越来越不景气,她想着学习互联网引入新方式开经营。而她老公她只提了一句是在中外合资企业工作,后来我们了解到她老公实际是公交车司机。
以上四个人,前两个人具很强防卫心,两个多小时访谈里紧紧裹着厚厚一层防御外衣,看似光鲜体面,却有不愿表现的窘迫。群居生活的那位反而轻松,毕竟他的窘迫是你一眼就看得到的。最后42岁的她,眼里依然放着光芒,好像后半生也才开始,一切又是新的起点,尽管某种矛盾在暗自生长。
每个人的世界都是一座星球,理解是一件稀罕珍贵的事。在世界复杂变幻里,在个体与命运的抗争中,我们有责任持续努力让自己变得更好,虽的确各有各的命运。他们四人努力地活着,如此,已值得被尊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