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的午后,最是让人烦躁的时候。刺目的灼热阳光大把大把地炙烤目光所及的一切,人类跟同样长在地上的沙石树木待遇相同。扎着两个羊角的小女孩躲在一棵小树的阴凉下面,计算着下一处阴凉的距离——如果大义凛然地走在阳光下可能很快就熟了。然后蓄力起跳,“嘭!”越过阳光的间隔跳到另一处阴凉里。这里距离目的地不远了,可以看到远处矮小的茅草屋。
小女孩不着急,跳房子跳到门前去。这屋子门前有一棵歪歪扭扭的杏树,稀稀落落的绿色毛球衬着泛黄枯萎的叶子,也不知能不能活到成熟的那天,像老烟民没从胸膛里挖出来的肺。她的先生就在草屋里住,有一棵杏树做门,没有围墙栅栏。有同窗取笑先生,先生涨红了脸辩解:“这是艺术!美!小屁孩儿懂什么!”
小女孩儿敲了敲门,屋子里传来懒洋洋的声音:“谁啊?”
“先生,是我,花十二。”
里面传来仓促的穿衣服的声音,花十二耐心地等待着,还爬上树去摘了几个青杏啃着玩,酸涩的并不好吃。皱皱巴巴的白色里衣外面歪扭地套着青色外衣,洗的发白,不过干干净净地有股阳光味儿。
花十二都明白这个道理,所以好心地提醒先生:“先生,洗完衣服晾晒记得抻平,不穿了记得挂起来,不然会有褶皱。”
先生皱眉,所以这就是教学相长?“你个小丫头懂什么,这是…”
花十二:“…这是艺术!好的先生我懂了!我来有重要的事跟你说!”小丫头从先生身边挤进去,不大的小屋子里东西扔的满地都是。一张床,一张又吃饭又写字的桌子,其他地方都堆满了书籍和衣服。花十二随手抽出一本书来,没有浏览痕迹的新鲜上印着几年前的时间——所以这些书先生都没怎么看过。
“别乱动我东西!拿来!”先生一把把书抢走,“有什么事快说!”
扉页里“江所思”的字迹一闪即逝。先生姓江,名涉,字所思。是个考了二十年都没考上秀才的童生。花十二时常来先生这里玩,借他的书在这里看——江涉不允许她带走,也不许在书上勾画。花十二家里是不可能让她一个女孩子读书的,幸运的是二姐挣钱多,每月给先生交点学费,她就能在这里看书习字。还是要在干完农活之后。
“十三要出生了,爹来求先生给弟弟取个名字。”花十二找来一本没看过的,翻开第一页。先生的书很干净,大都是经史子集,他自己都没有全部读完过。同窗们背地嘲笑他懒,经常日上三竿起床,读书也不认真,屋子里堆的书籍没几本是通读的,总是提笔忘字。有时答疑解惑,昨天讲的头头是道,明天来上课被告知答案改了——他回去查阅典籍发现自己讲错了,于是再讲一遍改过来。这样的先生考的上秀才才怪,三十好几还是个童生。不过乡野小镇,读书人没几个,有名气的学费贵,没名气的比如江涉——他知道自己几斤几两,学费比较便宜。穷人家的孩子于是交几个钱认认字,总比两眼一抹黑的父母强一些。
江涉闻言挑挑眉:“这么快十三都要出生了?”他去桌子下面翻乱成堆的书,企图找上一本前人经典。
花家的第十三个孩子马上要降生了,带着父母强烈的期待,不,强烈的诅咒——必须是个男孩。已经有了十二个女孩的母亲无比厌恶再次生育,强烈的厌恶反映在总是把怨气撒在孩子们身上,因为父亲也总是将怒火倾倒在妻子身上——你这个生不出儿子的老母鸡!母亲总是一边怀着孕,一边肿着脸。每次有了新的孩子,都会让先生给取个好听的名字,必须是男孩!必须是男孩!父亲祈祷过,如果能用家里十二个女孩子的命换一个男孩,他也愿意,乐意至极。等到孩子出生,失望的父母连给女孩子取名字都不愿意,排第几就叫什么吧。花十二是最小一个女孩子,分到的厌恶比姐姐们更甚,分到的爱微乎其微。所以干完了家里的活,花十二总是去找二姐或是先生。
江涉随便吟两首诗:“二十四桥仍在,波心漾,冷月无声…”然后感觉不对劲,仔细一看书,原来是“波心荡”,他快速瞥了一眼花十二,发现她并不懂什么桥的词,松下一口气来。“无声,花无声怎么样?”江涉也没有要询问她一个小丫头的意思,无声,无生,不用再生了,这是期盼已久的男孩,江涉洋洋自得的觉得好极了。花家哥嫂都不识字,每次对于江涉的意见都举四只手叫好:“江老弟真是有文化!”然后给江涉一麻袋的土豆、玉米、蔬菜,够他吃上半个月的。
“先生,这句诗怎么念?是什么意思?”花十二把手里的书给江涉看,江涉迟疑了一下,翻了翻字典:“等会我查查…蓼蓼者莪,匪莪伊蒿。说的是,看那莪蒿长得高,却非莪蒿是散蒿。”
“这什么莫名其妙的蒿啊蒿的。”花十二不看了,把诗经扔一边去。江涉把写着十三名字的纸给她,叫她赶紧回家去。
“我要去找二姐,我才不回家。”小丫头撇撇嘴。全世界的人都瞧不起花二姐,只有花十二最喜欢她。在这个时代,不,无论是什么时代,花二姐的身份都不是正常人瞧得起的。这个从农村长大饱受欺凌的女孩子从小就有一颗离经叛道的心,一心想着逃离这个地方越远越好。直到她逃进红楼,从那个蓬头垢面吃不饱饭的瘦麻杆,变成婀娜多姿美若天仙的花容月貌。吃的好穿的暖,没人打骂,不用再整天干着远远超出她的承受范围的农活——还有银子花,简直就是天堂。嗯,半个天堂吧,她那慈爱的父亲总是一月半月来闹找她要生活费。花容月貌就把自己挣得不多的碎银都给他,又不能眼睁睁看着他要死要活的样子。尽管要到钱之后就生龙活虎,去赌场肆意一番,挥霍的开心了,可能又欠了一屁股债。有次花十二去找二姐玩,听到拐角里两个丫环窃窃私语。
“听说了吗,昨晚花姑娘的爹又来了。”
“来干嘛?又要钱啊?”
“才不是呢!人家是拿着姑娘给的钱,找别的姑娘呢!就是后院杨柳接待的。”
“哎呦,这可真是…”
不要脸…花十二在心里默默地补充她们没有说完的话。去二姐的屋子里找她,二姐卸了妆躺着,面容憔悴眼圈发黑——有什么工作是可以躺着什么不做就可以挣到钱的呢?人们说无形的东西最为致命,因为察觉不到,不明所以。如果论精神和肉体谁可以更恶心,花容月貌一定会说是肉体。她见过形形色色的人类脱下躯壳脱掉掩盖,泛着笑容——什么精神是可以泛着笑容的?
“二姐,你没事吧?”花十二跟二姐最亲近,她在十二的生命里更像一个母亲的形象。花容月貌生命里的母亲又有谁可以扮演给予呢?上帝给你关上一扇门,一定会开一扇窗。所以花容月貌有这样一副好容貌,有钱有能力,不必像花十二那样期待有人成为她的母亲和守护。她可以在付出过劳动的深夜里自己守护自己。
“我昨晚又没有睡好,现在很困。”花容月貌打了个哈欠,“我想睡一会儿,桌上有点心,你自己拿。”说完话的她闭上眼睛睡着了,轻微的呼吸声显示她很累。花十二有点饿,她去吃姐姐留下的点心,甜美的味道是家中粗陋又吃不饱的食物无法比拟的。少年黑子是个有个性的,他扔掉了鹿兆鹏给的水晶饼。第一次吃冰糖的那种战栗愉悦感觉让他终生难忘。一旦吃过后再也吃不到流着口水从梦里醒来,还不如从来就没吃过。花十二却是个没脾气没骨气的孩子。
“砰砰砰!”有人剧烈的敲门。“花容月貌,起来接客了,有人点!”大嗓门的丫环吼起来让人耳膜嗡嗡作响,花容月貌不得已起来,盖上厚厚的胭脂掩盖疲倦。门外的人早就不耐烦:“快点!别让贵客等急了!”
“十二,你先回家去吧。二姐这有点钱,你拿着留好,买点自己喜欢的,可记得要偷偷买啊,去上学的时候,或是自己一个人的时候。别让他发现给你抢走了。”花容月貌摸摸十二的小脑袋,她头上的碎发毛茸茸地扎手。
“哦!”明亮的烛火透过雕花窗纸,里面传出花容月貌的娇笑声。十二经过这里,里面透出三个人的影子来。
钟鼓再敬万津一杯,听花容月貌在那唱歌,一边唱,藏在飞扬裙裾里的双脚旋转,两只白皙灵活的手指上下翻飞,笑意盈盈,眼神迷离。
“蓼蓼者莪,匪莪伊蒿。哀哀父母,生我劬劳。”
“乐之,这诗是什么意思?”
“这诗的意思是,看那莪蒿长得高,却非莪蒿是散蒿。可怜我的爹与妈,抚养我大太辛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