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乘电车坐到新宿站，窗外雪下得愈来愈大了。透过车窗，透过流动的人潮，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了站台上那个熟悉的身影。我俩已有五年未见，此刻我离她不过咫尺之遥，却像是隔了千山万水，连重逢都显得有些手足无措了。她站在人群中向我挥手，她的动作一点儿都没变。我走近她，看见雪花飘落在她裸露的脚踝，一晃五年，我这才情愿承认她无知的美。她双足并拢，斜挎着墨绿色的单肩包，眼睛向四周摆，像是无论如何都无法从容的对焦。直到我停在她面前，她才回过神来看我，小声嗫嚅了句，好久不见。

我说是啊，好久不见了。她欲言又止，笑了笑没再讲话，而是转过身去给我带路。我跟在她后面走，延续着我们当年的默契。她步子很慢，像在故意等我，我下意识地从身后喊她的名字：“郭郭。“

“嗯？”她疑问地回过头看着我。

“没事，就是想叫叫你。”

她轻轻嗯了一声，接着默不作声地微笑。我用余光瞥她的侧脸，她的笑容清澈，像是五月的雏菊，花瓣的波纹泛开无需言语的魔力。她突然回头叫我：”快点呀，怎么那么慢？”

我跟上她的步伐，试图展开一些对话。我问她答，她再反问，像是初见的路人。她曾说最讨厌这样无趣的循环，更反感这些对白之间冰凉的沉默。她还说这是及其不自信的表现，怯懦，幼稚，毫无魅力。当初她说这话时神采飞扬，而现在我再看她的眼睛，黯淡无华，像是拉花失败的冰摩卡。

她领着我走进一条小吃街，沿着街道给我讲解日本的灯笼文化，“我来日本之后，走在街上就会观察这些有趣的风俗，我没什么朋友，这些地方走多了，它们就成了我的朋友了。以前咱们总是很多人一起走，说笑，嘻骂，议论别人的不是。现在想想真是可笑，别人的不是，跟自己又有什么关系呢。我现在一个人上下学，买菜做饭，时间慢得像跛脚的蜗牛，这大概因为我不再需要花时间来纠结跟谁疏远，跟谁交好，不必维系复杂的情感。这就是生活的原貌，这样挺好。“

我体会着她说的每一句话，没有反驳也没有赞同。她五年前猝然地不辞而别，离开我们那个似乎密不可分的小团体，离开我，斩断与我们之间所有的牵连。她当初的决定至今仍然是一个谜，它困扰了我五年，此刻我距离那个谜底如此得接近，却无论如何都问不出口，大概是因为我们都变了。

她领我走进一家料理店，挑了一个走廊尽头的位置。墙壁上贴满了旧时代日本电影的黑白海报，音响里放着没有歌词的民谣，曲调像是男人压抑已久的古怪呻吟。她脱鞋的时候跟着小声哼了起来，我惊奇地看她，她不好意思地朝我笑，说，杂七杂八的东西总要学一点，是不是觉得我特有魅力？

环境相对封闭，她的语调和肢体逐渐开放起来。她抢走摆在我面前的菜单迅速的翻着，把她自己那份压在胳膊下面。她甚至没问我想吃什么，不吃什么，我想她大概还都清清楚楚地记着呢吧。她帮我点了一份天妇罗荞麦面，自己要了一份简单的蛋包饭。点完餐，她依旧心不在焉地翻着菜单，有些漠不经心地跟我说：“你能来我真的很开心，我觉得只有跟你们在一起的时候才是真正的自己。“

“怎么，这边的朋友合不来？我看你朋友圈有不少聚会的照片啊。”我喝了一口茶，气氛焦灼起来。

“《叶子》记得吧，我们以前常唱的。我这才体会到那句‘狂欢是一群人的孤单’这句话，我常坐在一群人中间思考，我们的身体如此靠近，议论着相同的八卦，打闹，干杯，沉迷于喝酒这件事情本身，关系却在悄悄的疏远。“

“你想这么多干嘛，快乐不就好了，别活得太累。”我安慰她，像在安慰过去的自己。

“不想就会快乐吗？不面对而是回避它们，这些问题就不存在了吗？它们不会平白消失，而会在我们身体里扎根，生长，侵蚀我们的意志或信仰。到头来连自己是谁都认不清了。“

“我本来就认不清，思考了也不明白，很多事情没有意义，快乐就是快乐，能分析清楚了的叫做科学，而科学总是被后人推翻，快乐永远不会被推翻。”

服务员端来菜品，打断了我们毫无意义的僵持。我拿起筷子准备狼吞虎咽，郭郭有些鄙视地打断我，“你是原始人吗，直接用抓的算了……这个小杯里要倒点酱油，再加点白葱和芥末，当做面的底料沾着吃。吃完面再把汤浇进去，那样才好吃。”她说着帮我拌匀了酱料递到我面前，然后双手捧着茶杯看着我，“喏，吃吧。”

我避开她的目光象征性地吃了两口，她舀了一勺蛋包饭给我，让我尝尝。我问她要不要吃面，她摆摆手说不了，经常吃，快腻了。她吃地很慢，细嚼慢咽的，样子像极了卡通里的人物。我想伸手捏捏她的脸，却讪讪地想起一切早已不复当初。她一边用勺子把饭送进嘴里一边问我，”我走之后，你们都怎么议论我？”

“还能怎么议论，你走得也够彻底，连家庭电话都打不通了。当初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不想说，我可以不说吗？当时我爸妈把国内的房子卖了，全家人来了日本。不说这些了，你们后来过的好吗？阿南，千千，他们现在都在做什么？”

“阿南结婚了，宝宝都快一岁了。千千在美国读博呢，物理一条路学到死，也不枉她那满载电荷的大脑了。我们其实联系也不密了，一年一次吧，就像你说的，小团体什么的，大概只存在于少年时代吧。“我信口说着，把剩下的面汤倒进小杯里，像吃酒一样一饮而尽。郭郭也吃完了最后一勺米饭，小饮了一口茶漱口。我象征性地看了看表，问她，走吗？

她点头，挎上单肩包，问我想不想去她家坐坐。我说好啊，来都来了，去看看吧。她带路去旁边的便利店买了点当地的零食，还买了几罐啤酒，排队付钱时她转头跟我说，今晚有球赛，这些足够我们吃了。她说这话时脸有点红，我以为那是光线的缘故。

我们坐了十几分钟电车，又走了十几分钟，来到一栋公寓楼下。公寓的内设十分简单，一层有两排房间，每间一户，夜色下的走廊有些暗，昏沉的白炽灯让我感到异乡的冷清。郭郭领我走到尽头，我看她旋转插入锁孔的钥匙，像是开启记忆的阀门。她推开门按下墙上的开关，屋内灯光很暖，墙壁桌椅床的颜色清素自然，款式也十分单一，像是经过了精心的排列。窗台上摆了几盆花，窗户的缝隙一尘不染。“这么干净，你每天都打扫？”

“是啊，你没听过日本女作家写的’断舍离‘吗？屋子就是自己的心，当然要每天打扫一遍。“她把背包挂在椅背，脱了鞋，把两条腿盘坐在椅子上，”随便坐呀，还是你要先参观一下？“

“还有什么好参观的啊，就这么几件摆设，一眼就全看完了。还好有电视，不然你该无聊死了。”

“我以前的房间很乱，心事也乱，后来我把多余的都扔了，坚持每天打扫，消除了物质迷恋，才能更好地从感情的依恋中走出来不是么？“她说着扔给我一罐啤酒，自己先开了一罐喝了一大口。

我没问她正在恋着谁，自然也不会相信时隔五年之久她还会对我有什么依恋，她当初的不辞而别就是最好的否定。我打开她扔给我的那罐啤酒，抿了两口，有点苦。“我知道，我们都成了你的多余。”我所这话时特意带了们，是不想让她认为我自作多情。

“不，我知道当初是我不对，哥哥，你能不能原谅我，我也是有苦衷的。”她一边仰头喝酒，一边一字一句笃定地对我说。“哥哥。”她又重复地叫了一遍，然后接着说“我跟你说哦，我们班之前有个韩国欧巴，人长得超帅，脾气也好，上课时经常坐在我旁边，我们不知不觉就成了好朋友。再加上一个跟我很玩得来的韩国姐姐，我们那会儿常常一起吃饭放学，逛街购物，这让我感觉好像又回到了你们身边，回到了我们当初那个密不可分的小团体。有一天放学雨很大，我们都没带伞，在教学楼门前的屋檐下，欧巴将他一直戴着的那顶宽宽厚厚的帽子压在了我头上，我说雨很大，你会被淋到，就拿下来又放回到他头上。他没说话，又把帽子拿下来扣在我脑袋上，让我不要动。我对视着他认真的眼神，下意识把他当做了你，我知道换了你也一定会那么对我。“

我没想到她会这么说，毕竟我离开她的生活太久，我虽然也曾尝试遗忘她，之前也谈过不同的女友，但对她似乎总抱有一种莫名的遗憾。

她喝完了一罐又启了一罐，接着说：”这种日子没持续多久，欧巴的签证到期要回韩国，我再一次由衷地感受到对于分别的力不从心。我给他写了一封长信，让韩国欧尼用韩语帮我写，我再抄下来。我想我之所以敢写那封信给他，就是相信我跟欧巴之间并没有爱情，而是一种特殊的感情，一种不是爱情的陪伴和照顾。“

她说着说着开始掉眼泪，我放下啤酒罐走到她身前，像从前那样抚摸她的头发。她哭得更厉害了，把身子轻轻靠在我怀里。我不解风情地问她：”你怎么了，没事吧？”

她轻轻摇摇头，接过我递来的纸巾。她擦干眼泪，朝我不好意思地傻笑，跳起来去开电视，头也不回地跟我说：”球赛快开始了，你先坐会，我去洗个澡。“

郭郭从卧室取了几件衣服，背对着我走进浴室。我坐在沙发上心绪万千，漫不经心地换台。没过多久就听到她从厕所里出来，关了厕所的灯，又关了客厅的灯，在电视微弱的光芒下氛围有些暧昧不清。她穿了一件长身的浴袍，把头发盘在后面，她坐下来时靠我很近，几乎坐在了我撑在沙发上的左手上面。

香味入鼻，混合着她轻柔的呼吸。我就那么正襟危坐着，不知该说点什么。她一把抢过我手中的遥控器，对着电视按了关机键，突然间我们被安静和黑暗包围。我听到她小声叫我，哥哥。

我疑问着嗯了一身，她没回答，却蓦地感到她整个人骑到我的身上来。她把沐浴液和洗发露的香气吹进我的鼻腔里，接着亲吻我的嘴唇。我激烈的回应，试图把手伸进她的衣服里，这时她应激一样的按住我的手，说，不要伸进去。她的手按得很紧，我有些闷闷不悦，用力抽出来去解她的衣服，却感到一股温如眼泪的液体躺进我的脖颈之间。

她又哭起来，双手牢牢抓着我的胳膊。她努了努鼻子，说，我不想脱衣服，我们就这样做，好吗？

我没说话，黑暗之中性趣全无。我想要把她抱下来，而她死死环住我的脖子不肯放，然后止不住的抽噎。我心里突然涌过一丝不舍，拍了拍她的后背，将她牢牢抱在怀里。

她突然更加炽烈地抽泣起来，她说：”哥哥，对不起。如果你一定想知道原因，我现在可以告诉你，我喝了酒，我现在告诉你，明天就忘了。“她抽出手抹了把眼泪和鼻涕，接着说：”当初我感到全身发痒，开始以为是过敏，就没在意。后来越来越厉害，浑身皮肤都变了样，像木屑一样一层层剥落。我吓坏了，去了医院，医生说是银屑病。我当时根本接受不了，我只有十八岁，年华刚好，还没来得及好好去爱。我开始把自己关在家里，很长时间没出门，又因此得了抑郁症，抑郁症是会传染的，所以我不得不离开你们。我想过离开，结束这一切不可抗拒的挣扎。幸好后来一个姐姐救了我，她陪着我，让我学会看开很多事情。我活了下来，但病痛依旧让我无法释怀，我不敢恋爱，有很多人追我，跟我表白，我都渐渐跟他们疏远。还好我的没有长在脸上，不然我真的……“

我没有让她把那个字讲出来，我贴上去堵住了她的嘴唇。她松开紧握着我胳膊的手，解开了腰际的蝴蝶结，黑暗中我感到她的衣服滑落。我用手轻轻触碰她每一寸肌肤，像是触碰她的每一处心跳，然后用指尖轻轻地在她背后比划，写下三个字。

就在最后一点弥留的刹那，她紧紧把头埋进我的怀里，像从前那样叫我：“哥哥？

“嗯？“

“我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