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叙
下午,在水明心静的山水湖畔酒店的茶室里,同学们陆续赶来。Jason到的不算早,当他寻着酒店标识好的路径找到茶室的时候,屋里已经半满。
“呦!”
尽管这次相见已经是准备了再准备,事前谁会来谁不来大家也都早就心知肚明,又有了和陈超时隔多年重逢的“实战经验”,但真正照面,不单是Jason, 对面的几位先看到他的同学就算是嘴上没发出这一声,心中也少不了这一声惊叹。
时间就像杀猪刀。曾经再怎么熟悉的,如今也被它改刀再改刀,变得面目全非,可这陌生又夹在熟悉中,有种说不出道不明的奇妙。
但双方又快速恢复了自然。人到中年,所谓自然,就是心中纵有万千苦亦能笑口常开,眉心全无半点喜却能喜上眉梢,更何况喜、此时还是真的喜。热络、亲切、男同学间的拍肩膀称兄道弟、言语上的相互捧抬是自然少不了。
在寒暄中,Jason试图尽量把这一个个啤酒肚的、谢顶的、皮糙肉厚的中年男们和记忆中的那一个个或清瘦或俊朗或白皙的弱冠少年们一一对号入座。也是奇了怪了,来之前,脑子里只有这些少年们的身影,牢牢扎在心里,多少年不曾磨灭。见面后,这些影像顷刻间烟消云散,哪怕是打了灯笼去找,也再寻不见了。
终于又有了刚到来的同学,大家的注意力便又一窝蜂转向来者,Jason也和来者寒暄了几句才落座在大楠木流水茶几旁,端起面前的小茶杯,笑眯眯地和团团坐在那边聊得正起劲的女同学们交谈起来。
“娟娟!你真是一点儿没变!大家都变化不大嘛!” Jason一眼就看到了正拿着紫砂茶壶对着一个小顽童茶宠“醍醐灌顶”的娟娟,随着娟娟“扑哧”的一声笑,小顽童顽皮地开始“撒尿”。
“什么时候你都学会说奉承话了?我们呐,现在个个都是半老徐娘了,哪会不变?” 娟娟笑看向其他女同学,女同学们纷纷叽叽喳喳声援她。
说“大家都变化不大”那确实是奉承,但这娟娟其实还真的是变化不太大,一身朴素的穿着,也没个明显的首饰,甚至看不出有没有化妆,隐在一众珠光宝气粉黛香中,倒落得风轻云淡、恬静自然。
“当年呢?素面朝天,惹得春风无限恨。呵,现在啊,是浓妆艳抹,无限恨春风喽!” Jason寻着这熟悉的声音望去,看到薄薄的小单眼皮下,一双眸子明晃晃地闪动了两下,孙彦那浅红色的樱桃小口,正缓缓地吐出这句。
没变,但又变了很多。这是Jason回以微笑时,心中的感觉。
她留着一头微微过肩的、看似不经意卷了三两个弯的大卷发,明显染成了栗色,一对雅致的珍珠耳环时隐时现。她的笑,从眉梢流到嘴角,再也寻不到过去那冷杀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感觉。她打扮得落落大方,时不时举起小小的茶杯,抿上一小口,露出白皙瘦削的手和腕上一只翠绿透水的小巧玉镯。
“你还抱怨!女同学里就属你人生赢家了!” 罗莎装出声讨的架势,道出一腔羡慕:“Jason你是不知道!现在孙彦,不,是吴夫人,可是上市公司COO的夫人。但人家本来可以拼老公却偏要拼自己,现在是一个大外资律所的合伙人!就是你们老外说的Partner。”
“莎莎,你还没说人家孙彦儿女双全呢!大女儿我见过,又乖又可爱,这刚生了小儿子没几年,人家身材一点儿都没走样儿!” 娟娟觉得不够,又补充了几句。
“你们就老拿我调侃,” 孙彦轻笑,把话题转向了Jason:"这么多年不见,你都在做什么呢?”
Jason仅感觉到了一秒钟的尴尬。自己都在做什么呢?这个问题可是来参加同学会之前就想过要怎么回答的,因为都是同学,所以他觉得实话实说都无妨,甚至也真是想找人一吐为快。可是不知道是因为这分开后近30年的飘泊不知从何说起,还是个中辛酸不适合此时的氛围,他突然觉得自己本想说的,看来是无法说了。
但是这么多年人在江湖飘,这点小问题倒也难不倒他。他嘿嘿一笑,虽然酒窝不在了,但深深的皱纹全当代表:“洋插队不容易啊!啊?小弟我刷盘子刷碗的虽然没干过,当马仔的事儿没少干。后来自己干,但是不才,干得不行,这不才回来找找机会嘛。”
娟娟饶有兴趣地追问:“那老婆孩子也一起回来了吗?”
“嗯!你看,咱们娟娟就是能一语中的!没孩子! 哈哈哈," Jason笑出几份顽皮,拍拍大腿,爽朗地接着说:“老婆成别人的了,你说哥想带人家回来,人家老公也不答应啊。” 说罢,仰面大笑,娟娟倒大姑娘出嫁般脸微微一红。
于是也不知怎么的,一滑,众人的话题立刻机智地飘向了其他陈芝麻烂谷子猪杂碎。
人不如意,十之八九。在长年的不如意中,Jason早就开发出了一种应激方式,那就是别人问什么尴尬事儿都不打紧,只要你的回答能让问话的人更尴尬,保证他这辈子不会再轻易向你提问;只要你的回答能自裁到手起刀落不留情面,保证他对你就只剩人文主义关怀不再有其他。
几个男生也纷纷围坐在了茶几旁,大家聊得越发起劲。Jason呷着茶,听着同学们的闲聊和他们自己的、旁人的境遇,时不时也调笑几句。他暗自想:三十年起落沉浮,能从容应对个同学会,需得要看得透,心够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