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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到了吗？”
“唔，快了……”琳的左手下意识地握紧了扶杆，抬头凝视着边角有些起卷的公交线路图，“大概……还有三站吧。”
——马上要见面了呢。
她深深地吸了口气。
——见面的时候，该说些什么呢？
——或者还是什么都不说更好？
“……女人的婚姻啊，可不就是第二次投胎么？”
正当琳想到这里，周围一阵交谈声，忽然吸引了她的注意。
说话的，是左手旁一位穿着绿色针织衫的妇人。
“是啊，如果能够在当初选择的时候就定好目标，非要脱离原来的生活，不达目的不罢休。说不定我现在的生活就不一样了呢。”
她的身旁，穿着棕褐色毛衣、打扮入时的妇人不无遗憾地叹息着。
琳好奇地侧头看着对方——虽然年纪长上去了，但她依稀还能看出妇人年轻时美好的样貌。
“你的意思是，一开始就要盘算着‘要找一个有钱人’这样的目标吗？”
“倒也不是这样，只要脱离自己原来的生活，就能叫做投胎嘛。找一个强势的、温柔的、有上进心的、有地位的、有权利的、有钱的……诸如此类，都可以作为目标。”
说到这里，褐衣妇人忽然笑了笑，眼角微带皱纹的眼中，却仿佛泛着少女般的光彩：“我当初年轻的时候，就曾有两个人追求我，一个家里很有钱，一个只是普通的工薪层，但为人很踏实。我考虑了半天，最后还是选择了踏实的。”
“那会有什么不同呢？”
褐衣妇人自嘲着笑道：“想想看，如果选择前者，至少我现在就不用挤公交了吧。”
“你这么一说，也的确是……”针织衫的妇人深以为意地点点头。
“所以啊，婚姻这件事，就是女人后半生的十字路口，千万不能走错的。”
——千万不能走错。
听到这句话，琳的记忆仿佛翻滚起来，父亲隆平的面孔在脑海里缓缓浮现而出。
“女人的婚姻啊，就像是第二次投胎……”
说这句话的时候，隆平正用中指和食指夹着燃烧过半的香烟，半眯着醉醺醺的眼睛，凝视着窗外淅淅沥沥的落雨。
烟喙处升腾的雾气淹没了他通红的面孔，化作一团雾气，叫坐在对面的琳捉摸不透。
——这是她第一次听到自己的父亲谈及婚姻。
“投胎？”
“是啊，从那一刻起，你的生命就是崭新的开始了。”隆平抿了口枫叶色的酒，瞪着无神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道，“可惜，你妈妈选错了人。”
琳的母亲在她很小的时候便去世了，她甚至连母亲的模样都没有记住，就已天人两隔。
“琳啊，记住，你以后啊……”隆平使劲地摇晃着手指，两行热泪突然从他的眼眸滚落下来，“可千万不要找像我这样没用的人。”
父母是怎么认识的呢？
他们的婚姻又是怎么样的呢？
这个问题在逐渐长大的琳心中不断升腾，到后来滚雪球般越积越大，沉甸甸的，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但只要一提及母亲，父亲却总是敛口不言，俨然是一副晦如莫深的模样。
从小到大，她唯一能观察到的，便是父亲一日日的消沉，一日日的颓唐。
她也曾偷偷数次凝视着母亲的照片，想象着自己的母亲会是个什么样的女人，但却无法得出结论。
照片上的母亲个子不高，相貌清秀，一席白色碎花小裙，坐在秋千上微微笑着，看起来恬静素雅。
文静？勤劳？可爱？还是善解人意？
这些品质，都无法仅从一张照片上判断出来。
那个时候的父亲，脸上透着柔和的笑意，英俊程度也丝毫不输当时海报上的明星。
而此刻，他那像孩子一样哭泣的神情，更是深深刺痛着琳的内心。
她欲言又止，但还是忍不住追问：“告诉我，妈妈到底怎么了？”
“她……”父亲伏在桌上，借着酒意，多年的情感宣泄出来，泣不成声：“你妈妈生了场大病，支撑了半年，因为家里经济实在负担不起，才主动放弃治疗的……”
琳浑身颤抖着，不可置信。
她终于明白，这么多年来，父亲为什么总是陷于深深的自责与内疚之中。
——无论如何，也绝不能找个像自己父亲这样窝囊的男人。
从那一刻起，这个念头就在琳的心里扎根了。
婚姻。
当她在口中再次念叨这个词语的时候，已经有了截然不同的意味。
她就好像一个溺水的人抓住了仅有的稻草。
琳的心中有些庆幸——崭新的开始，也就意味着她不必背负着和母亲一样的命运，可以重新开始第二次人生。
在那之后，有一位学长追求她。
他们是在大学的学生会活动中认识的，他年轻而富有热情，为人体贴细心，很有上进心。
但是琳思虑再三，还是拒绝了。
在她眼里，对方仿佛带着自己父亲的影子。
随着时间流逝，他一定也会像自己的父亲那样，变成一只没有个性、没有上进心、没有脾性的绵羊。
“喂，喂，怎么不说话了？”电话那头的声音急促起来。
“啊……我在。”
“真是的……刚刚和你说的事情听到了嘛？”
“那个……能够再说一遍吗？”琳的脸有些发红。
“你在发什么愣呀？”电话那头的声音带着些许责备。
“我说——等会你下了车在原地等我，我马上来接你，餐厅已经订好了，在越桂餐厅。”
“啊，那里可是很贵的……”
“听我的就对了，别啰嗦！”
“恩，好的……”
“下次我讲话的时候，认真一点，不然我们就算了吧。”电话那头有些不耐，挂断了。
深吸了一口气，琳的脸上微微一黯。
自己的选择会是正确的吗？
可是，也没有别的选择了吧。
“可实际上，一个人交往的人，和她生活环境、生活圈子息息相关，很少有人能够真正投胎到一个截然不同的环境。”这时，褐衣妇人忽然叹了一口气。
“如果要做到这一点，她就一定得付出常人无法想象的代价。”
“代价？”
“比如家庭的和睦啦、门户的落差啦、妯娌的矛盾啦，诸如此类的……很多时候，虽然外表光鲜，但实际上，是难以幸福的。”
说到这里，她的脸上露出会心的微笑：“虽然我嫁了个穷人，但生活总算还过得去吧，家庭至少也是和睦的。”
“你这么说，倒也有道理。”针织衫的妇人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琳怔怔地凝视着她们的笑脸，对于未来，内心仿佛被一种奇妙的现实感包裹。
“我会过得幸福吗？”她自言自语道。
“前方停靠时代广场，请乘客带好行李物品……”
随着电子报站音响起，公交车很快停下。
它张开了嘴。
——把唯一、不容辩驳的道路展现在了琳的面前。
/许闻迪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