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听见夜里的凉风习习吹过黑沉沉的树梢,响起一片狼藉的沙哑低音,像垂暮的老人吃力地咳嗽,透着一股病痛与苍凉。她也感到这凉风在她裸露的皮肤上经过,像踮起脚尖的顽童在跳跃飞旋,轻巧又尖锐地在每一寸肌肤上旋转而过,还留下伶俐的笑声。今夜没有月光,四野一片黑莽,她几乎融化在这浓重的墨色里,周围寂静如死,她只听见黑色的夜风僵硬冰冷的脚步声,只听见浑重的流水沉睡时安稳的呼吸声。
河岸上只有一盏破败的路灯,昏黄的光晕在周围泛起一圈轻柔脆薄的涟漪,于瑟瑟晚风里轻缓荡漾。浓重的夜色里,这微弱的暖黄光线似乎附着一层细密柔软的黄茸茸的绒毛,一如豆蔻女孩的柔嫩肌肤上的透明绒毛。在那圈黄晕下,一两只银色的飞蛾上下扑闪,瘦弱的翅膀在冷风里抖颤,它们在无边无际的荒凉与孤寂里争相追逐这唯一的光亮,就像衰竭的旅人追逐沙漠里的绿光,却不知道那只是海市蜃楼的骗局。她慢慢走进这盏光晕之中,这豆灯于漫天黑夜就如同一叶扁舟于苍莽大海。
她让这光晕渐渐将她笼罩,就像被一层浅薄透明的暗黄纱衣轻拢着。这是月亮的清黄色,却没有月光的皎洁清冷。那是一团小小的黄色火束,是一段渴望被拥抱的温暖。她开始摆弄一瓶花纹斑驳的指甲油,瓶身是小巧的椭圆形,中间部分饱满浑圆,握在手心时能清晰感受到瓶身凹凸不平错落有致的纹理花案。她拧开瓶口,一股浓郁刺鼻的味道直冲鼻塞,没有排斥或者厌恶,她感到一种舒畅的快意。她喜欢这种刺激性的味道,新完成的油漆味,臭哄哄的汽车尾气,河里死鱼的酸臭腐烂味,她都喜欢。
她拿起瓶子里柔细的毛刷将蘸满油彩的触头轻轻抹在她长长的指甲上,昏黄灯光下她看见她惨白的指甲现在被涂抹上亮丽的水红色,像她昨天见到的那条轻巧的红鲤鱼所拥有的肤色一样,是一种明媚美丽的颜色。是那么明媚的颜色,却浸泡在更明媚的血色里。那个夕阳如血的黄昏,红色的鲤鱼被一支尖利的铁钩锁住咽喉后甩上干燥的岸土上,她看见鲤鱼在红色泥土上痛苦地扑腾,离开了水的鲤鱼仿佛一瞬时褪去所有颜色变成一只惨白的死鱼,泛着恶心的味道。她将十指都涂得满满当当,修长白皙的双手配以水红光鲜的指甲,实在明艳灼灼。她开心起来,轻轻摆动双手,把手当成鱼尾般左右摆动,她想起水底柔软细长的水藻,在深水里也是这样左右飘摇,它们就像水的呼吸,一呼一吸,一左一右,它们又像水的脉动,是水深绿色凝重的脉动,在深深的底地里寂寞又快乐地跳跃。
她放下流光的瓶子,仰起头,无数的黄色光线迎面扑来,像不计其数的绣花细针闪烁着耀目的光刺向她,刺向她幽蓝的眼睛和嘴唇,刺向她苍白的脸颊和手臂,刺向她常年浸泡在水里的瘦削躯体,刺向她阳光照耀不到的墨黑长发。她看见灯下漂浮着灰色的尘埃,像密密麻麻的小飞虫在发出悲伤的呻吟声,汇成一片仓惶的海洋。她闭上眼睛,眼前依旧是一团棉絮般柔软的黄色,像她隔着云朵看见的朦胧月亮,像她隔着水面看见的隐烁星星,像她隔着生死看见的迢迢岁月。
夜色越来越重,她捋了捋潮湿的长发,每一根发梢都挂着剔透滚圆的水珠,她把指甲瓶子藏在一丛绿草之间,惊起一只绿莹莹的萤火虫,像惊起了一个寒冷的晚梦。她转身回去,十指水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