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场下已经挤得人山人海,到处议论纷纷,便是在这茫茫人海中,他一抬头就看见了她,依旧是一身鹅黄色的拖地长衫,道尽了万千风华。
(一)
自他记事起便一直跟着师傅在东栾山的道观里修道,他曾听师傅说,因为是在东栾山的山脚下将他拣到,于是便为他起了东栾这个名字。
这已是他在东栾山的第十个年头了,却未曾下过一次山,窥一眼山下的景象。因为道观名气小,来朝拜的人并不多,于是他便整日里待在这观中,听经学道,打扫庭院,数年如一日。
那日,艳阳高照,是个难得的晴天,他依如往昔般,在庭院里扫扫除除。只见一行人马停在观前,为首的穿着华丽,身后跟了很多男女老少,扈卫侍从,好不壮观。他不明所以,立刻放下手中的扫帚,匆匆跑去叫师傅。原来是当朝太后病重,皇帝仁慈心孝,特来为太后祈福。
东栾为这突来的祈福忙前忙后,祈福礼完毕后,文武大臣皆随皇上听师傅讲道,他才得空稍去休息,本想在凉亭内休息一下,却忽见一个鹅黄色的身影从那假山上爬下,径直向他走来。
“你是这道观中人吗?听说东栾山的景色非一般的山可比,我在这待着着实无聊,你带我去转转可好?”那女童灵活转动的眼眸巴巴地望着他,声音清脆,宛如莺鹂。
东栾一时失了意识,傻傻地点头一应,脸颊微红。
原来这鹅黄色女童是皇上极为疼爱的小公主阳石。
在这祈福的几天,东栾时常陪着阳石在这东栾山玩闹,与其说是东栾陪着阳石,不如说是阳石陪着东栾,毕竟在这十年里,他未曾有过一个玩伴。
(二)
太后病情好转,皇上对他的师傅也委以重任,时常请他师傅入宫讲经诵道,他也曾跟着去过两次,不是为了下山一览那世间景象,不是为了一睹那皇宫富丽繁华,只是为了再见一眼昔日那曾陪他一同玩耍的女童,他着实的想念。
偌大的皇宫岂能允许他随意走动,他能做的不过是待在师父身畔,想要的不过是一次与她不期而遇或是远远的相望,奈何缘分至浅,他满怀希望而去却次次失望而归。
再见她时差不多又过了十年的光景了,昔日的女童已成长万千风华的娉婷少女,纵是隔了数十载,他远远地一眼便认出了她,那慧黠灵动的眼眸一如那日般纯真转动。只是今日不是为他,是为她身旁的那个男子。
她已嫁为人妇,是丞相之子,与她青梅竹马的杨硕。
她抱着杨硕的胳膊轻轻摇晃,眉角中掩饰不住的喜悦,杨硕抬手刮了下她的鼻翼,满是宠溺。
他远远的望着这一幕,心头微微一酸,但她能如此幸福喜乐便也心满意足。
所谓的爱她,念她,最终也不过是希望她喜乐罢了。
疆国西部常年大旱,师傅将他推荐给皇上,让他前往救西部万千百姓于水火,他领命前往,一去便是五年。
皇上将他召回京时是因为他师父过世,后来他便继承了师父之责,皇上封他为百利司,意为为百姓谋福利,为朝廷效命。
(三)
再见她时,已不似五年前那样灵动,孤寂的身影落寞的坐在御花园的石头上,两眼无神的望着远处发呆。
他悄悄走到她的身侧,“公主,可是身体有什么不适,是否要传太医?”
“本宫无碍。”抬头看他一眼起身便离开了。她终究对他没有了印象。
十五年来这是他第一次正面见她,十五年来第一次同她说话,昔日的笑颜今日的愁绪,她难过,他亦心痛。
他进京不久就听闻丞相之子杨硕又娶了几房娇妾,宠爱非常,她于杨硕的关系也不如之前那般甜蜜。
有时见她一人呆坐,他便也在那不远不近的位置静静地站着,纵是花红柳绿处,于他眼中也不过她一个落寞的背影。
丞相一家势力逐渐壮大,时常与外族人暗地往来,皇上早已知道他们有异心,当初将阳石嫁到丞相府也是为了结两家之合,只是没想到这个法子终究不能奏效。皇上命东栾暗中调查,若有可能一并除之。
东栾本就会些五行之术,在西部的五年也对外邦稍有了解,不到一年就找到了丞相异心贪赃枉法的证据,解决了皇帝的心头大患。
皇上下旨,东栾百利司铲除奸臣有功,特封百利丞相,赐婚阳石公主。
她素来不管朝中事,虽然身为丞相府的人,但也不知丞相一家的勾当,夫婿家突然遭到满门,在她眼中不过是小人陷害忠良,谋取利益,而她眼中的那个小人自是成了东栾。
(四)
洞房那一晚,他方将她的喜帕挑起,她便起身打他一个耳光:“竟没想到你是如此歹毒之人,害我夫君,逼我嫁你,我若生一日,就恨你一天,此仇不报,枉生为人。”
往后的日子,尽管东栾待她极为尽心,处处呵护,可她依旧未有初见时的笑颜。
几年后阳石有孕,他喜不能己,可是这种欢喜还未持续多久就破灭了,宛如那色彩斑斓的气泡还未来得及细细观赏就已破碎。
阳石失足落水导致流产,数日昏迷不醒。
他听下人议论是因为阳石因前驸马的事对他怀恨在心,不愿为他生下孩子,所以故意落水。
他未曾听信,重重地责罚了那嚼舌根之人,宫内的御医尽数让他请来,尽管御医说已经没什么大碍,不几日便能醒,他依旧放心不下,日夜守候。
东栾揭开被角躺在她身侧,轻轻将她楼在怀里低喃道:“本想着若将你带到身边,定能解你孤独,护你无忧,换你喜乐,可没曾想你竟恨我这样深,你若是不满自可找我出气,纵是千刀万剐只要你开心,我便没有半句怨言,只是希望你莫要再伤害自己,只要你能好起来,我离开便是。”
他爱她爱的那样浓烈,不允许任何人伤他一分一毫,纵使当初他的驸马,他也没有留情,万不曾想到自己竟会将她伤的遍体鳞伤,而今,又能如何原谅自己。
那日在她房里出来,便很少去见她。
(五)
大抵过了一个多月的时日,朝廷中就开始传言他私吞灾粮,只是苦于没有证据,他人也拿他没辙。阳石听到这个消息后心有一惊。她虽不甚喜他,但这些年他对百姓的表现是他亲眼所见的,她本有些不信但想到他当初为了丞相这个位子用的手段又有所犹豫了。
饭后看他书房的灯亮着,她便端了一壶茶想去问他个究竟,她推门而进时看到他正匆忙地将一个本子藏起。
她走到他的身边,倒了一杯茶给他,“外界的传闻可是真的?”
“你可信?”那目光就这样一直看着她,仿若想在这眼睛里看到她的答案,看到她对他的信任。
“你若真的做了,我定再不让你活着。”阳石将头转向别处,明明是他做了亏心事,她却不敢直视他的眼睛。
她转身欲走,他一手将她拉住抱在怀里,阳石挣扎着想要逃脱他却低头吻上了她的唇,那么霸道,却又想极尽温柔。
这么多年来,这是他第一次强迫她,他知道她嫁给他时有些怨气,尽管那是她误会他,他也不想向她解释,徒增她的烦恼,总是想着过一段时间她便能理解。
刚开始的时候,阳石并不同意跟他同房睡,他便由着她,只是她冬天极为怕冷,时常生病,东栾就趁她睡熟时去她的床上将她抱在怀里,替她捂暖,早上又早早离开,恐惹她生气。
阳石慢慢便习惯有他的温度,他的精心呵护也在不知不觉间暖化了她的心。很多次,她想要向自己妥协,去接受他,可是她终究迈不过心里那道坎,她曾想如果杨硕的死跟他没有关系,若是他们之间没有隔着这层仇恨,那他们该是怎样一番风景。
不久之后,阳石在他房间找到一本账簿,将它交给了皇上。
次日他去上朝前,她出来相送,东栾将她抱在怀里,头靠在她的肩上,“我若离开了,你可会有一丝不舍?你不知我的整个童年唯有当时你一个朋友,你离开后我便想着什么时候能与你再见,再见时你可还会记得我?我也曾跟师傅来过几次皇宫,可每次都未曾见到你,等长大后再见到你时,你的身边已经有了驸马,你也不曾记得我了。以后我不能护着你你可定要好好的。”
东栾说完在她额头落下一吻,转身上马。去皇宫的这条路他走过无数次,竟没有一次像今日这般沉重,他想起迎娶阳石的那一天,走的也是这条路,那时满心欢喜,想着以后再也不会让人伤害她,想着从此以后他终于可以好好照顾她。
(六)
阳石看着刑台上的东栾,她不知为何竟是这样苍凉,明明是恨他恨得入骨,可是眼泪竟如断线之珠,簌簌地落下。看着刽子手将刀举起,她才如惊了一般,推开前面一层层人墙,向他跑去,“不要”。
可终究隔的太远,她的余音还未散尽,他已经真的离去。
自那后,她便大病一场,整日病怏怏地躺在床上。她想起之前每每生病,他总是将自己抱在怀里,第二日便早早地离去生怕惹她生气,他以为这一些她毫不知情,其实每次她都明晓。
皇上来看她,看见她的愁容便说“他走了,恐怕这世上怕再也没有人像他这般爱你了。”
阳石觉得有些不解,错愕地看着皇上,“父皇,什么意思?”
“当初丞相早有反意,为了安抚他们一家,才将你嫁给杨硕,本以为这样他们可以安稳些,谁知更加肆无忌惮,竟和外邦勾结。东栾受命调查此事,不负所托。当初朕看出他对你极为关心才将你嫁给他,便觉得他是你最好的托付。你出嫁前朕本想将杨硕一家的事向你细细解释,以免你误会他,可他说他日后自会向你解释清楚,朕便也没插手,看现在这情况,他大概怕你伤心也未向你解释吧。那日你将账簿拿来,朕一看数额如此之大一时也气的混了头脑,本想在朝堂上听他解释,他却供认不讳,还出言不逊,恶意顶撞朕,朕甚是寒心才下令择日问斩。只是近日冷静下来越觉得事有蹊跷,命人去查了一下,才发现那账簿是他故意伪造的。”
阳石听后,宛如一颗心硬生生的被人捏碎,鲜血淋漓。她突然想起她生病时他搂着她低语,只要你能好起来,我离开便是了。
他爱的那么深,她竟会恨得这么认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