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篇：炸油墩子
我在河边开着一家料理店，客人越桥而来。他们可以点任意自己想要的食物，而我的工作就是做出每一道他们想要吃的食物，让他们满载而归。
今天的客人是一位高中女生。她走下桥的时候微风泛起河水的涟漪，初秋的阳光还带有一丝暖意，金黄色的余晖煮着空气中的浮尘。她扎着双马尾一脸释然，仿佛自己的人生才刚刚开始，她还算得上有些漂亮，但是脸上那抹异常的坦然，实在是让我挪不开眼睛——这是太多人一生了尽都无法达到的神情。
河水配合她的脚步叮叮咚咚，她有些兴奋地撩起门帘，我收起脸上的诧异毕恭毕敬地问她：“您好，欢迎光临地狱膳房。请问想点些什么呢？”
她露出犹豫的神色，我便先领着她挑选座位，她坐下吧台后问我：“有什么推荐菜式吗？”
我打开手中的资料夹说：“您生前最后的三餐分别是川菜（吃了老妈蹄花、红星兔丁和烤猪脑）、家里的番茄打卤面和家楼下的小炒店（吃了韭黄炒蛋和椒盐排条），您可以从中选择一些感到有胃口的菜式……”
没等我说完，她就抱有歉意地看着我：“这些好像不是我最后吃的东西。”
我又仔细看了遍资料，发觉性别那处赫然写着男。“对不起”，我低头向她道了歉，“可能是黑白无常把后台资料搞混了，把其他分店客人的信息放我这儿了，真是非常抱歉。请您稍等我一会。”
她摇着双手地笑笑，有些好奇地观察着我的动作。我走进厨房拍拍灶台上睡着的白猫：“白先生，资料弄混了呢。”音落它慵懒地睁开一只眼睛，然后衔起资料夹消失在后窗，下个瞬间一只白爪从窗里推进了另一封资料夹。
“谢谢。”我把它从窗里抱起来，揉了揉它的脑袋，把它放在灶台上继续睡觉，然后转身回到吧台。
“您生前最后的三餐分别是麻酱拌馄饨、麻酱拌面和火锅（只吃了涮牛肉蘸麻酱）。不知道这里面有你感到有胃口的食物吗？”说罢我开始盘算着厨房里的麻酱还剩多少，可能还得托黑无常去上边采购一些麻酱回来，还想着呢那少女就开了口：“孟婆不好意思啊，但我想好了，我想吃油墩子。”
油墩子？炸油墩子？这个词真的是好久没听到了，上次有客人点这个还是在七八年吧好像还是个唱戏的老爷子来着……尽管瞬间脑里回忆漫天，我还是迅速向她微微颔首：“没问题。那喝的要什么吗？”
她垂着脑袋有些不好意思：“想喝奶茶……”
“没问题。”
她一脸救世主地看着我，拼命点头。
真是个好孩子。我慈爱地看着她，开始刨白萝卜丝做炸油墩子。馅料里有白萝卜丝、一点点香菜和新鲜捉上来的河虾仁，加了盐和白胡椒调味。然后将调稀的面糊少许倒入椭圆形铁勺中，填满馅料后再覆以面糊入油锅炸。火不宜太旺，否则就会外焦里生，等油墩子自行脱出模子浮起炸成金黄色就好。
“像我这样的客人多吗？”
“你指什么？”
“被家庭压力压得喘不过气，最后选择自我了结的。”
“总有那么几个。”
“自杀究竟是好还是不好呢？”
“我看到的客人大多可归为两类，一种是活够了，一种是活怕了。前者比较少，因为他们已经对人生的一切感到满足；后者比较多，对他们来说解脱的快乐远大于活着的快乐，他们活着不快乐。”
“嗯，”她的眼神突然一片灰死，仿佛全世界的生机在瞬间消散殆尽，“在家里真的好累好累啊。”
…
…
…
我是单亲家庭，父母很早就离婚了我跟着妈妈过。但是她是个极其偏执的女人，我怎么都和她相处不好，怎么沟通都于事无补。也不是更年期的问题，而是她自身的性格就是这样，怎么样都无法改变的。
还记得我第一次涂指甲油的时候，我妈气急败坏的勒令我卸掉，认为这是伤风败俗的事情，并且要我答应她这辈子再也不涂指甲油。
这次我高考毕业，和朋友一起去做了光疗甲，她发现后简直气到发抖，她说你答应过我再也不做这种事情的。我说我知道可是现在不用上学了啊。她说但是你答应过我的，明天就给我去卸掉。我说这卸不掉的，不是指甲油。她说那我就把你的指甲拔掉。
我问为什么别人都可以，这社会上这么多人都可以，而我却不可以？
她说这社会上好多人还去吸毒呢，你说你可不可以？你生在这个家门里，就要守这个家的一切规矩，除非你和我断绝母女关系，那就给我滚出去。
我房间里面裤子没有挂好，她在周末的早晨七点冲到我房间，对我吼着你还是人吗？！然后甩门而出。
家里没有晚饭，我打电话问她想要吃什么，她说我不用你来关心我，我有手有脚可以自己吃饭，你反正眼里没有我这个妈，你也就管自己的好了。
人其实有两次出生，第一次是为了存在于这个世界，第二次是为了生存于这个社会。家庭就是第一次接触到这个社会的阶级，你未来在社会中处于怎么样的状态，其实从你的家庭环境就已经决定好了。
我知道无论怎样父母都不会按照我期望的方式去爱我，可是我已经到了极限了。
她看我没有表情，就停了下来问我：“你觉得我特傻是不是？”
“怎么会呢。”我轻轻地说。
“我其实什么都想过了，只要活着就会有更好的未来，只要忍耐就终有一天会获得自由，这些我都知道。可是你知道吗，活着也意味着痛苦的持续，忍耐也意味着日复一日加重的压力。明亮的未来和再多几年的压抑比，根本比不过啊。”
我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面对她，好像任何安慰的表情都会变成怜悯，慈祥的表情又怕误解成敷衍，我刚想说些什么，她又开口说：“解脱了，真的是太好了。”
我好想摸摸她的脸，叹息她可曾被一个成熟的爱人疯狂的爱过，可曾在性爱的愉悦中流下眼泪，可曾看过小岛上冉冉升起的初阳，可曾抚摸过新生儿褶皱的肌肤，可曾被海边烫金色的落日刺伤眼睛，可曾体会和一个人共度一生……
她的眼睛那么明亮，而我竟什么都说不出来。
“你知道我是怎么自杀的吗？”她有些羞涩的问我。
“不知道。”我摇了摇头。
“那晚妈妈又气哭我了，我想啊想，想啊想，觉得真的撑不下去了。虽然这样也很对不起妈妈，可是我真的走到极限了。我尝试过千万种办法告诉妈妈，其实我是会伤心的，但她都无动于衷，除了死我没有其他办法了。我也觉得自己挺傻的，可是真的是太过绝望了，这些巨大的绝望淹没了所有对未来的期望。”
她又咬了口炸油墩子，嘴唇也沾满了油，亮晶晶地闪着光芒：“所以没什么好活的了，活着就意味着和妈妈的接触，我又无法和她一刀两断。所以我呀，”她吃掉了最后一口，脸红彤彤地说，“我就决定跳楼了。”
我一言不发地收拾掉她的碟子，一时无声。
“我好看吗？”她突然轻轻问我。
“好看。”我用自己最温柔的眼神，回应她的胆怯。
“哈哈哈告诉你一件有意思的事情，”她笑嘻嘻地看着我，“我跳楼前想的居然是，要选套好看点的衣服，喏，就是这身。人死前的想法也是挺好玩的是不是。”
她扭头看了看墙上的生辰时钟滴滴答答地逆时倒走，眼看就要归零了。她懂事地起身，一口喝完了杯子里剩余的奶茶说：“还是觉得塑封装的更好喝点。”
“我一定会考虑增添设备的。”我提起微笑，把她恭送到了门口。
她轻巧地向前走，真的看不出一丝留念或是不舍。
“你还有想做的事情吗？”犹豫了许久，我还是轻轻地问了出来。
“唔嗯……想当宇航员呢。”她歪着头看我。
“噢？倒是意外。不觉得寂寞吗，只有月球孤零零的，除了寂静宇宙没有其他人陪你。”
“是啊，所以我才想过去陪月球，因为这样月球就不会寂寞了。”
她站在桥上，有些害羞地笑了笑。脚下的白川潺潺，配合她的笑声叮叮咚咚，天色渐暗，她孤单远去的背影显得轻薄而脆弱，她走得那么轻快，仿佛快要飘了起来。
她的影子看不见了，河水渐渐平息下来，整座奈落桥被巨大的寂静所包裹，突然屋里猫唤叫了一记，听起来居然有点像来自母亲悲拗的哭声。
人自有命，我无声地向着她已消失的背影用力地鞠躬下去：
今天的客人啊，活过了值得尊敬的一生。
（完）
作者：毛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