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峰是孤独的,傲立的。即便是在群山中,每座山也只有自己,经受无数个万年时光的冲刷,它们依然故我,从不屈服,从不抱团,沉默地挺立着。不怕全世界遗弃它们,也无惧任何生灵的评价,包括身边可以称作同类的其他山峰。
在群山中,如骨架一般挺立的山峰最是孤傲,最是沉默。它们不在群山的中心,自己就是群山的中心,一具具瘦弱的骨架直撑天空,似乎要从九霄中扒开一道口子来,以便更肆意地放牧心中那自由之念。
雪飘乱云飞,人行走过的足迹,在一眨眼的间就被白雪覆盖。君道和林笑儒身处风雪之中,听不见自己的脚步声,唯闻风雪声。
林笑儒娇若桃花的脸,淡淡地带上了一丝青色,为她增添了些许冷峻之色。她是天下第一美人,却也绝不是个吃不得苦的人。
在这样令人绝望的风雪中,她从未发出过一句怨言,只是紧紧地跟随君道的脚步,不拉下一步。
只是当她感受到君道身上散发出的悲伤之意后,才迟疑问道:“梦境中发生了些悲伤的事,而我们即将去往那个地点?”
君道点点头,心头的悲伤却更重了。有时候,悲伤越分享越厚重,就如被打开闸的江水一般,无法遏止。
“于他,也不见得是悲伤的事。于我却是无论如何也无法释怀。原来山魂开悟的瞬间,却又是死去之时。我想着天地从未公平过,但总归有个限度,但从山魂的身上,我才发现这种不公竟然没有丝毫底限,它们只是想要活那怕一天,便需付出整个生命!”
“天地的确从来没有公平过......”林笑儒似乎想到了什么,幽幽说道。
君道诧异地看了她一眼,却未多言,加紧脚步朝前行去。
枯骨山峰如侍卫一般环绕着,似乎在拱卫着某个中心。但君道知道,它们只是自己,从未如人类族群一般,以什么为中心。
人类没有中心,几乎很难存活。山不一样,自己就是自己的中心。
穿过一座又一座枯骨山峰双腿形成的幽谷,君道和林笑儒顶着风雪,来到了中心。
没有梦境中遇到的那个又老又矮的山魂,枯骨峰群的中心只有一个小山包,很像一座墓,孤单而又凄冷。
山包也并不密实,如同随意堆积的黄土,表面极其松散而又凹凸不平,上面落了一层薄雪。
君道走到山包前,良久无言。林笑儒并立他身侧,仔细地看着这个小山包,她似乎从中感受到了些许遗留的情绪:满足,愉悦却又遗憾。
“这就是那个山魂?”
“这就是那个山魂!等待数万年,却只为活一瞬的山魂。我唤醒了他,他为我指明了去往手指峰群的道路,最终我却又似乎害死了他!”
林笑儒突然拉住了君道的手:“这不是你的错。也许,无论浑浑噩噩的过多久,都不是他盼望的,而这短暂的清醒,才是他无数年来所追求的。”
君道感受到了她手中传来的温柔和力量,这力量如雷龙一般贯穿了他的全身,让他颤栗、恐慌却又温暖。
“也许你说的是对的。”君道逐渐收敛了眼中的悲伤之意,薄唇却不自禁地翘起,露出了一个似乎对于全世界的嘲笑。
看到他深深隐藏在平静面容下的嘲笑之意,林笑儒心中莫名一疼。这个她发誓要经自己之手痛苦死去的仇敌,似乎和当初预想的越来越不一样。
君道的薄唇很有特点,尤其当它微微翘起时,总是充满了莫名的意味,很像刀锋,似乎由此发出的力量要将天都劈开,又似乎全世界的苦痛和不公都向它汇聚而来,不堪承受因而越发刻薄。
“我们不能在此处停留太久。”林笑儒提醒君道。
“待我为他做最后一事!”
君道说完之后,双手绕身而舞,慢慢收拢身前,朝小山包微微一拜。随着他的动作,无数风雪在他身后汇集而来,风声激荡如悲歌,宏大、悠远却又苍凉。远处,无数座山上覆盖的积雪,在这风声中崩裂,轰隆隆倾泻至山脚,堆满山谷,似乎送行。
长发在风中飞扬,慢慢变得赤红,终至于燃起火焰。君道似乎变成了火焰之神,无数赤红色的烈火在他身后飞舞,欲焚烧一切。
终年不见阳光的群山之上的天空,层层叠叠的厚重云层在这火焰灼烧之下,化为巨大的雨滴,如滚石一般砸了下来。沿着这云层中出现的通道,一丝阳光终于挣脱束缚,斜斜爬了下来,照上了山包。
雨和雪纷纷投入火中,似乎飞蛾一般不计后果。一颗巨大的水滴慢慢成型,在火中旋转不已,似乎这水滴不是由水做出,而是金属铸就,不见其减小,反而越来越大。
林笑儒感知水球,顿时明白君道心意,便有心助他一把。
她祭出还笑剑,一只小小的蔷薇花蕾逐渐在剑尖处浮现,在风中柔弱而坚强地开着。她刺破指尖,血珠瞬间和花蕾相融。
君道身后,水珠越来越大,几可与巨山比高。君道手指微动,照在小山包上的阳光慢慢移到了水珠上。
高空中,云层渐渐闭合,重新恢复一成不变的阴沉,投射在水珠中的阳光却并未消失,似乎变成了另外一颗太阳,在水珠中左冲右突,却始终无法脱出,最后悬浮于水珠顶端,将整颗水珠映照得如同珍宝一般。
林笑儒知时机已到,不由轻轻说了声“去”。还笑剑上的蔷薇似乎有灵性一般脱离剑端,瞬间遁入水珠中,在阳光的照耀下迅速变大、开放,无比美丽,红得似乎最热烈的火。
君道将双手背在身后,慢慢地回转身来。他先是看了看林笑儒,目中充满感激之意,林笑儒摇摇头,表示不必如此。
而后他又仰起头,认真地打量着自己一手造就的巨型水球。
阳光很温润,蔷薇很热烈,水纯净地不带一点杂质,这是最好的人间的气息。
水球在他的目光中慢慢拉长,四周浮现棱角,顶端刺向天空,似一柄剑,又似一座碑。
世界终究是冰冷的,没有火的水,变成冰是唯一的归途,水球最终变成了墓碑。
这是君道为最年老的,唯一成为人而后死去的山魂造的墓碑。碑上没有名字,只有一掬阳光,一朵蔷薇。碑很高,比所有的山都要高。
“安息吧,最久远的和最年幼的生命!”君道叹了一声,那碑带着阳光在天空中如巨剑一般飞舞数圈后,重重地插在了山包前。
雪花不断地落在墓碑上,却并未积聚,似乎直接进入了墓碑某处广阔无比的空间中,未留下一点痕迹。而墓碑,却永远晶莹着,任何事物都不能使其蒙尘,在岁月中也会不朽。
群山本为墓,葬了无数的活死人。但此墓,却是唯一一座葬山之墓,此墓以最老之山死去后遗存的本体为墓穴,以冰为墓碑,蕴无数道韵而成,最是锋寒。
君道携林笑儒于墓前再拜后,转身离去。他知道这对山魂来说是最好的结局,但依然遗憾。
他们的脚印几乎全被大雪覆盖,唯有在墓碑之下,有四只脚印却清晰可见,永不消散地陪着孤独的墓碑。
山祖之墓——这是君道留在墓碑深处的字迹,他希望有缘的人能看到,然后知道山祖的生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