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夜,我又陷入了经久的昏沉的醒不来的梦里,我常常在想,他应该能够释怀吧。在风雨声中,在每一次伴随电光火石的震耳欲聋中,他会见天地,见众生,终见自己。
骤雨未歇,淅沥沥地下着,玻璃窗户漂浮着些许雨珠,逐渐无奈地蔓延散开,水纹渐渐地布满了玻璃窗。房间的光照到玻璃窗上,窗户像是盛了无数个闪闪的星子。往外一点是用铁围成的窗户“栅栏”,一滴雨突破铁栅栏的防线砸向玻璃窗,我看着它从高处慢慢地往下滑落。
我被关在这里很长时间了,我醒来的时候就在这个潮湿的阴暗的房子里了。我看着天花板,眼前一片朦胧。房子四周堆砌着虚无,还有些看似不要的杂物,四方90度锐利的墙角透着阴诡的气息。我只觉得浑身疲乏无力,整个人软绵绵的像棉花似的。今天,我还没有下过床,有那么一瞬间,我觉得自己的脚底下是灰尘也是万丈深渊。但这是我的选择。
是的,我已经被关在这里很长时间了。
准确来说,我已经把自己关在这里很久了。
自从他出现以后,我就再也没有出去过,因为他说过我出去会受伤甚至会没命,他叫我一定要相信他。那个他,跟我有着一张一模一样的脸。
“我会代替你,不会有人发现的,想要好好活着,你就要从这一刻开始就要无条件地相信我,明白吗?”
在他向我讲述近期发生在我身边的一件又一件事情的详细经过后,我开始着了魔似的相信他,相信他所说的每一句话。
确实,大多数时候他比我更讨喜。他懂得何时该沉默寡言来面对僵局;懂得何时以笑魇如花获得众人的欣赏艳羡;他懂得如何跟别人侃侃而谈来展示自己的才华;更懂得如何用那层美好的人皮面具来伪装自己。
只有我知道,在做完那些事情后的他,在那些表象背后的他是什么样子:他的笑容会在转过身后随之消失,目光逐渐变得狠厉,面容漫上冰霜。
我曾问过他是谁,为什么会来到我身边?但是他只给了一个我无法理解的答案。
“我是谁?我也不知道我是谁。但我总会在适当的时间出现的。当然这个“适当”是界限是怎样的,是什么时候、何种程度都由我说了算。如果非要给一个具体描述的话,那就是你需要我的时候。”
“你……从哪里来?”问完后我下意识地认为自己问了一个愚蠢的哲学问题。
“我从平行时空的虚无中来。”他还真象征性地回答了我。
在好奇心的驱使下,我还是忍不住问他:
“那……你……是怎么来到这里的?”
只见他伸出右手,用食指抵在双唇中做出一个噤声的动作,再环顾一下四周的环境,然后神秘又意味深长地看着我:
“你听,那是人呼吸的声音,一脉一脉,此起彼伏,好重、好重。每一秒、每一分,都重似柯达。”他轻轻地摇了摇头,一副可悲可叹的模样。
“我……什么也听不到。”我摸不着头脑。
“哦,也对,你当然听不到,你又不是我。”
他恍然大悟,自豪的语气中多了几分漫不经心。
“没错,我对呼吸声异常的敏感,特别是那些参杂哀怨、委屈、和绝望味道的呼吸,只要嗅到其中一丝不对劲的地方,我就可以顺着人的呼吸找到那个目的地。不管呼吸有多孱弱,不管距离有多遥远,我都会找到,就像当初我找到你一样。”
“那你……会走吗?你有一天会离开这里,会离开我吗?”
他陷入了沉默中,周围的空气也瞬间凝固。他向前踱了几步路,眉头微皱,我似乎也听到一脉又一脉的呼吸声,是他的。
“也许吧,谁知道呢。”数十秒后,他故作松松地一句带过。
初见他时,也是在一个盛夏刚下过大雨的夜晚。大雨滂沱,毫无征兆地下了一个小时。那个雨夜,大雨似乎冲刷了街道上所有的污秽和泥泞。长街上没有一个人影,只有几只流浪的野猫在忽明忽暗的橘黄色路灯下徘徊。我游离在城市的边缘,也行走在光怪陆离中,我仿佛被悄无声息地遗弃了。
他说:“那晚,我听到了你的呼吸声里有不一样的东西。”
我对夜晚有种莫名的敌意,说不清道不明。入夜。整个城市都会笼罩在巨大的被雾霭织就的黑色幕布下,幕布里藏匿着无数个细小的孔。一个个细小的孔,密密麻麻的,是光渗透进来的路径。
雨停了,被雨珠砸过的孔似乎变得更明显了。仔细一看,那块幕布更像是一张守株待兔的网,等待着自己的猎物,只待时机一到,一有风吹草动,便折戟扬刀,使人魂销骨碎,尘埃遍野。风也是慌张的,行人步履匆忙,人头攒动,四周暗流涌动,在黑夜的衬托下,竟有种草木皆兵的错觉。
透过些孔,你可以看到繁华街头上霓虹灯闪烁着五颜六色的光、巍巍高楼之下的万家灯火、清冷沉寂的月光、还有来自行人匆匆却又最锐利的目光。你可以看到很多很多……
“这样的黑夜注定暗藏很多委屈,我看到了。很多人都容易在这样黑暗的环境中失去自己,我都看到了。”他说。
“我是不是也已经失去自我?”我问。
也是这样的夜晚,我失去了生命中很重要的东西。至此,我行将就木地过活,也独自悄无声息地走过了无数个白天黑夜。
而现在,眼前的这个说要代替我的人,居然真的跟我生活了一段时间,这是以前从来没有过的体验。
“雨停了。你代替我去一个地方吧。去见一个人。桌子上有一张照片,你一并带过去。这样会方便一些。”
“我为什么要听你的?”
“既然你那么想代替我,总要付出点什么代价才行。不然,你就不要妄想我会答应你。”
“我从来不受人威胁。”
“我已经很久没有回去了。算我求你。”
我来到他的老家,驻足在他邻居家的门前几秒,深呼吸一口气。鼓起勇气抬手,向已经脱落了红漆的木门扣了几下。
只见门口一开,探出一个老人的头来。
“你是?”
“你好,我想跟你打听个人,他是我的'朋友',但我不小心我把他弄丢了,我……想把他找回来,我需要找到他才行。”
老人抬头看了一下我,眼睛稍稍存有疑虑。毕竟来者是陌生人有防备心是应该的。老人虽然有怀疑,但没多说些什么便让我进来坐下了。
“您是他的邻居,我想问下他现在过得怎么样?”我指了指照片中的人。
“这孩子啊,怪可怜的。爹不是爹,妈不是妈的。”老人眯着眼睛从缝里透出一点光来辨认照片。
“那孩子啊,长得白白净净的,小小的脸,秀气得很,要是不仔细看还以为是个女孩子。”
“咱们村儿的人都知道他。那孩子不简单啊,打小读书就好,上初中还是政府出的钱。可惜了,摊上这么对父母,要是好好上学,现在兴许早出息了,听说现在在南方打工呢,可惜了可惜了。”老人说着直摇头。
“您说他父母怎么了?他父母对他不好吗?”
“虽然我们是在城中村,但是家家户户的都还处得还不错,没有城里人那些勾心斗角,大家相互帮衬,有什么消息也传得快。但他父母啊就是个例外,也不跟人有交集,是我们这有名的刁民了,那俩人都是酒鬼,对孩子能好到哪里去。”
“你找他有什么事吗?”
我不说话,我也不知道怎么跟这个热心的老人解释。
“是我不小心把人弄丢了,所以要找回来。”我半晌才憋出这句话,而且极其小声。
老人见我不说话,也不再多问,只在那儿叹气。
“这是个好孩子呀,他这些年也不知道过得顺不顺?他以前上学一直勤工俭学来着,他父母赚不得几个钱,他小小年纪除了上学,还要做兼职补贴家用。”
我僵硬地点点头,手里不禁握紧了拳头。
“他妈出事儿的那晚上,我还去帮忙了呢。他家的房子离我这不远,那时候大晚上都睡觉呢,他就哭着叫着喊我们邻居帮忙,半个村儿都醒了。那哭声我现在都还记得,惨兮兮的,可怜呐。”
“说也奇怪,那孩子平时去餐厅做完兼职十点就应该到家了。可是那天晚上十二点多才到家,也不知道为什么那么晚才回来,要是早回来送医院去,兴许还有得救。他妈天天喝酒,天天喝酒,哪能这样当妈呢,好了,终于把自己喝瘫了。他妈住院之后,他也就退学了。”
我的脑海里瞬时间闪过了一些画面,脸色一变,似乎看到了那晚那个时候的他被同学恶作剧的样子,一帧又一帧,像电影频道里精彩的预告片段,不停地来回播放。
“那孩子蔫了吧唧的,听说在学校还经常受欺负,有一次还流着血回家,伤好后,额头也留下了一道疤。还有,耳朵还让人打聋了一只,唉。”
我身体一震,抬头愕然地看着他:
“我不知道。哦不……这……我都知道……”声音渐渐地压低,只有我自己能听到。
“哦,这个难怪你不知道,我也忘了是哪边的儿耳朵了,反正有一边是不好使的,听东西差一些,但还是能听着,一般人也发现不了。不过,那道疤倒是挺明显的。”
“我知道的……我都知道的……”脑海里一直出现这个声音。
老人看着眼前这个年轻人,只觉得奇怪,但也说不上来是哪里不对劲。眼前的人意气风发,英朗健谈,两个完全不同的人,他怎么会知道照片中的小孩,这俩人又怎么会有什么交集,更别说成为朋友了。
“我记得他退学的时候好像是他妈住院以后,喝酒喝瘫的。那孩子成绩还挺好,人也乖,老师也挺喜欢的,就是不受同学待见。”
“那时候他妈生病,因为当时临近中考了,还有老师组织学校的学生给他捐钱。”
“因为他是学习的好苗子,学校曾派人去找他了几回,想让他坚持,眼看就升高中了,学校说可以每个月给他补贴生活费。但他到底也没回来,一天天打好几份工,为了他妈的病,还借了好多钱,根本没时间学习了。”
“是啊,他们也捐钱了。”我重复了一下。
那些恶作剧的人、那些在他课桌里放零食垃圾的人、那些拿圆珠笔趁他睡觉时在他的校服乱涂乱画的人、那些放学后把他关进教室不让他回家的人也捐款了。他们带着笑脸,只是一个小小的动作,便将钱放进写着“爱心”的纸箱里,如同每天早上吃早餐时扔在早餐店铺的钱,就是例行公事一般的程序。
我的表情开始有些不自在了,听的身体渐渐冷了下去。说来好笑,他在学校的时候,那些人整天欺负他,看他没还手,就没人把他当个事儿。他一退学,老师把他的悲惨身世一渲染,那些人反而开始同情他了,争着比谁捐的多。
“你不知道他当时多难,校领导都找到家来了,说让他继续读,他就是不肯读了。我也劝了他的,一定要把书读下去。”
“那他为什么不同意?”
“他说一方面要照顾他妈,另一方面,那孩子后来和我说在学校呆不下去了,同学都看不起他。我当时那个难受啊,可也帮不了他。”
我顿时觉得心里酸涩,一时不知道怎么接话。现在这些事是从别人嘴里说出来的,像是陈旧的磁带倒放了回去,仍有斑驳疏漏的痕迹。是啊,这是他的经历,而我现在只是一旁的听客而已,事不关已。
我听着听着,突然就开始心疼他。
说实话,我其实一点也不喜欢他那个状态,唯唯诺诺、畏首畏尾的,我一看他那受气包的样儿我就来气儿。我好像从来没有肯定过他,没有夸奖他一句,哪怕一句安慰的话都没有给过他。
听到这些事,我就觉得越接近他。我越接近他,就觉得自己对他的认识越浅薄。
他可以在十三四岁的时候养活自己和瘫痪的母亲,如果换成是娇生惯养的孩子,那些恶作剧的人,那些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同学,谁可以做到这样?谁又敢说自己有这样的勇气和魄力?那些人总是嘲笑他像娘们儿的人,他们可以做到吗?
我跟他生活那么久了,从来没发现这是他的优点。一味地觉得他软弱窝囊,没什么男子气概。
我现在才知道,原来他以前成绩那么好,如果不是因为那些人,也许他现在是一番完全不同的光景。至少他不会那么自卑,畏首畏尾,那么害怕跟人相处。
我立刻意识到,难怪第一次见面时,他对我一直有着敌意和戒备。听完老人说的这些,我只觉得手脚冰凉,心都给打透了似的,下意识地就去摸了摸口袋那张照片里的他。
离开老人家门口之时,老人还是跟之前一样眯着眼睛,只留下一条缝看着我,抬头看我时好像突然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他惊奇地对我说:
“哎,年轻人,你的额头上怎么也有一道疤……”
从老人家里出来之后,我一路上都没说话,四野无人,只有自己安静的呼吸声。天上的月光灰白灰白的,把夜幕妆点的有些凄凉。
从他的老家走出来,距离城市也不过十来分钟的路程,这里跟城区却是天壤之别。这里没有热闹的集市,更没有川流不息的人群和小车。泥泞的沙石小路延伸的尽头是属于城市光滑的水泥公路,那里有灯红酒绿,有高楼大夏,还有车水马龙。
有微风吹来,但我觉得好冷,心里如同痉挛一般,有点绞痛。
“没想到他小时候这么难。”
我深深吸了口气,呼出来的时候,嗓子眼儿都在颤抖。他是怎么过来的?那时候的他是怎么一个人扛过来的?
我恨不得能穿越回到他十一二岁的时候,来到他的身边,陪伴他。我如果是他的同学,我不会任由别的人欺负他,我如果是他的父母更不会把他一个人抛下不管。
可我不也嫌弃过他的懦弱和胆小吗?我现在又在这装什么道德高尚的人呢?
知道了这一切,我又能怎么办呢?我突然想到了他曾经问我的一个问题:
“那你有一天会离开这里,会离开我吗?”
我会吗?我会离开这里,离开他吗?这样的思绪反反复复萦绕在脑海。我心中像被针刺了一样,隐隐作痛。心中的恐惧,说不出口,咽不下去,郁结在胸口,压得我几乎要窒息。
回去的路上,我看着他给我的那张陈旧的相片。照片里的小孩与其他人格格不入。
似乎是谁家结婚的时候拍的照片,一桌一桌的酒席,他的小脸出现在角落里,没有靠近人群,好像被隔开了,像个木偶人呆滞的不合群地停在那,等待别人来搬走。周围的人都在开心地笑着,只有他的脸上露出呆滞又略带些许不知所措的神情。
一张照片竟然可以给我这样大的触动,把我的心一下子给揪住了。看着照片,老人说的那些话再一次翻涌而来,如同山洪海啸,排山倒海。有些似有似无的记忆又如潮水般涌了上来。回忆里那个让我心疼却又因为恐惧而不敢大声说话的白皙瘦弱的少年,仿佛一下子生动的出现在了我的面前。我轻轻摸着那相片的一角,有一种落泪的冲动。
城市的夜晚纷繁喧嚣,灯火通明。繁华的街头,依旧车水马龙。林立的摩天大楼鳞次栉比,商店里的摆放各式各样的商品,琳琅满目,宽阔的街道人流如潮。
在繁华街头的一个拐角有一个僻静之地,通往那个地方的小路铺满了金黄色的树叶。这条路,人影稀疏,与世隔绝一般。难得可以在这样热闹繁华的城市看到这样清幽的地方。小路的尽头是一座有十二层高的楼房。
一位年轻人,上了电梯。手提着文件包,围着黑色的围脖,戴着厚重镜片的眼镜。他要往十二层去,那层楼有一间装修得很复古的房子,房子里面有他要找的人。
“你好,医生,我预约的是今晚9点的时间,因为一些临时的事情,晚到半个小时,希望不会影响到你。”
“你来了,最近感觉怎么样?有按时吃药吗?上次出现的情况有没有好一点?”
……
夜晚总是暗藏许多委屈。此刻的风都是慌张的,掠过晚秋的树叶,沙沙作响似乎也要倾吐一些委屈和不快。月光冷清地铺在长廊上,木门上还有些树影婆娑。木门右上方挂有一块牌子,牌子上面印有几个醒目的蓝色字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