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在世,总有一些不如意的事情。张爱玲曾在《红楼梦魇》中写道:有人说过“三大恨事”是“一恨鲥鱼多刺,二恨海棠无香,……三恨红楼梦未完。”
未完的《红楼梦》,当然是憾事。常见的一百二十回的所谓完整的版本,经红学家考证,其实至少是分两次完成的。前八十回为曹雪芹所撰,后四十回,则是他人续作。我们常读的据说是高鹗的续作,虽延续了曹雪芹原著悲剧的主线,萧条之感,偶或相通,然心志未灰,与开篇所言“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的末世之态绝异;故虽亦悲凉,而终所谓“兰桂齐芳”,家业复起,硬是按了个大团圆的尾巴,且在语言描写、人物刻画上,也与前八十回差距甚大。众多的红学家对此很是惋惜,对续作大多很不屑,有些甚至是愤怒的。
鲥鱼,被誉为长江三鲜之首,极为鲜美,不仅多刺,鳞也密且厚。因其鳞富含脂肪,烹调时常不去鳞。长江鲥鱼在上世纪九十年代便已绝迹,后来在餐桌上虽见过产地不一的各种替代品,但味道与印象中相差太远。这样说来,鲥鱼多刺真算不了什么,绝迹才是真正的憾事。
海棠花美,为历代文人喜爱,留下了不少脍炙人口的诗词,印象中有宋一代尤盛。陆游“碧鸡海棠天下绝,枝枝似染猩猩血”的赞美、苏轼“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的期许、尤袤“晓妆无力燕支重,春醉方酣酒晕深”的浓艳,还有李清照“绿肥红瘦”的惋惜等,人们传颂至今,而似乎都不以其无香为憾。
明代的李笠翁在《闲情偶记》中说:“‘海棠有色而无香’,此《春秋》责备贤者之法。否则无香者众,胡尽恕之,而独于海棠是咎?然吾又谓海棠不尽无香,香在隐约之间,又不幸而为色掩。”则不仅不以其无香为憾,还在为其无香辩护了。
我家附近的公园里,花的种类和数量很多,光海棠就有西府海棠、垂丝海棠、贴梗海棠等多个品种。每到花开时节,赏花的人成群结队,可大多只是远观。花团锦簇处,往往也有留影的,以前是让人拍,现在则流行自拍。至于花香,无论是已弥漫在空气里的,还是随微风飘过来的,留心的人并不多,更鲜有人会凑到花前去闻一闻。所以,海棠无香,对如今的人们来说,也实在算不得是憾事。
多年前,我们去乡下亲戚家作客。他们家院子一角,有丛灌木,因其时尚未开春,只是光秃秃的枝条。不辨何物,便问主人,却也叫不出名,只说来春会开很好看的花。受此诱惑,也出于好奇,便想截取一枝扦插,又担心能否扦插成活。主人得知后极为热心,说要连着根分出一枝给我们,随即便去取出铲子,动手挖了起来。那灌木已长多年,根深,土又结实,颇费了一番周折,让我们很过意不去。回家后栽下,当年只长出了细小的叶,翌年早春开花,才知是贴梗海棠。
贴梗海棠,系蔷薇科木瓜属植物,其枝干丛生,枝上多刺,花梗极短,花朵紧贴在枝干,故名。明代王象晋在《二如亭群芳谱》里这样描述:“贴梗海棠花五出,初极红,如胭脂点点然,及开则渐成缬晕,至落则若宿粧淡粉矣。叶间或三或五,蕋如金粟,须如紫丝,实如梨,大如樱桃,至秋熟,可食,其味甘而微酸。”
或许是品种不同,我家的海棠颜色一直是深红的,并不如王象晋所述,会渐次缬晕以至淡粉。也稀疏地结了几个果,但没等到成熟便不知踪影,疑心早被鸟吃了。所以那可食的果,也一直未能尝到,不知其味是否真的甘而微酸。
初春,海棠先叶而开。初时合着瓣儿,貌似羞怯。盛开时,却尽力舒展圆形的花瓣,露出金黄色的蕊,温暖热烈。若凑近一闻,确实不香。海棠花期较长,从早春到初夏,透过餐厅的窗,总能看见外面那鲜艳的花,于是常想,不香又有什么关系呢?
前年,亲戚家动迁了。多年来慑于近乎严酷的政策,他们家那房子一直未能翻建,其时已颇破旧,但收拾得极为整洁。如今旧居夷为平地,一切都被抹去了,连同院子一角的那丛海棠。
那时搬得匆忙,没想到留下些影像,亲戚一直引以为憾。今年海棠花开,我便拍了几张照片,发给他们。照片远非完美,只愿那盛开的海棠,即便无香,也能稍稍弥补那缺憾,抚慰他们对旧居的怀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