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丽丝·门罗
谈写作
采访人:莉莎·迪克勒·栗野
被采访人:爱丽丝·门罗
访谈时间:2010.10.22-2012.5.30
翻译:张小意
(访谈节选)
栗野:先谈谈您的写作过程吧?
门罗:我写作很慢的。对我而言,写作很难,几乎是永远很困难。我的写作很稳定。真的,自打我二十岁开始,现在我八十一岁了,我的生活规律就是清晨起床,喝点咖啡,开始写作;之后,我休息一会儿,吃点东西,继续写作。认真的写作在上午完成,起初我没有那么多的时间,我只能写三个钟头。我经常重写。重写了,我觉得可以了,就送出去了,结果我想重写更多的地方。有时候对我来说,就因为两个词很重要,我就能把一本书要回来,把这两个词放进去。
我开始的时候是想写长篇小说的。我之所以写短篇小说,是因为所有的时候,我都只能这样写。很久了,我不需要再照顾家庭,不用带孩子了,不过,省下来的时间,写长篇小说还是不够。隔些日子,我觉得故事好象成形了,居然是个相当不同寻常的故事,通常都是一个长故事的结构——就是我想写的,在这个故事空间里,我可以说我想说的话。一开始是很艰难的,因为短篇小说是一种大家早已限定了长度的形式。他们想要的就是短故事,而我的故事相形之下,就实在太不一样了,可以这样讲吧,它们继续,继续,告诉你不同的事情,接着依此类推。我从来不知道,或者至少说,我通常不知道故事该多写多长。不过也无所谓,总之它需要多少空间,我就给多少空间。不管怎么样,我其实无所谓现如今,我写的东西是故事,分类是故事还是什么,就是虚构,就是这样。
栗野:您是个感情丰富的作家,您还写诗吗?
门罗:哦,时不时的,也写。我喜欢诗意,不过,你也知道,当写文章时,就得小心着点,不要让文章变成刻意的诗意,对诗意还得保持尖锐。这也是我现在喜欢的写作方式。我喜欢这样的写作方式。我也不是很清楚,是不是这样的方式有点吓人?
栗野:我好奇这是不是你之所以选择短篇小说形式的视角,或者是短篇小说选择了你的原因?
门罗:可能是这样。我喜欢和人打交道,和人聊天,同人们接近带来的惊喜。对我来说,这一切非常的重要。会发生的都是你未曾预料的。《逃离》其中一个故事,婚姻在困境之中的女人决心离开她的丈夫,有个非常理性的年长女性支持她,她就真的这么做了。然而,当她试图逃离时,她意识到,她就是做不到。离开是明智的,她有一大堆理由这么做,但她就是做不到。怎么会这样?这就是我要写的东西。因为我不知道“怎么会这样”。所以,我必须得留心,这其中有东西是值得留心的。
栗野:你的作品,主题是贯穿的,主题跨越了一本本的小说集,把你的故事联结在一起。我想《逃离》这个标题,也能替代《亲爱的生活》里的一些小说题目,比如说,《火车》。
门罗:是的。这个故事这么吸引我,因为我觉得有时候人就是不明白自己必须做的事儿。我的意思是说,主角杰克逊,他实际上必须要从人的纠缠里逃脱。他不知道为什么,然而当他们靠近的时候,就发生了。这其中有性的元素,但不是唯一的元素,我想有些人就是这样的。
栗野:《亲爱的生活》里,我想其中有一个角色是真的从生活中得到她需要的,贝尔,也是《火车》里的。
门罗:哦是的是的是的,我想她是得到了。她是个幸存者,有几分奇怪,因为有那么多事儿和她作对,让她陷入困境。不过,我想世界上就是有这样的人,给什么就拿什么,拿到什么都能创造出神话来。换句话说,她从不认为自己的生活有所残缺,她觉得这样很有意思。大部分人会觉得这样的生活是巨大的损失,她的阶层理应有的生活,她并没有——她不结婚,有很长的时间,她毫无性欲。还有,她并不是仅仅是应付这些事儿,而是把一切都编织进了属于她自己的生活之中。我以为,她其实是一直这样做的。我也认识这样的人。我认识的这类人,似乎,嗯,有某种天赋,在某种程度上保持快乐、兴致盎然的状态。像你这样的人。像我这样的人,我想,就传统的多了。
栗野:我觉得,你的小说《不存在的优势》提供了关于你的成功的一个视角。当你描述贝尔的时候,我以为,她的成功和你的成功有相似之处。面对的那些困境,你也都有,而你把这些都转变成了写作的机会。
门罗:就是这样的,不过我也很走运的。要是我再早一代的时候出生,农民的女儿什么机会也不会有。但我这一代,已经有了奖学金。并不是鼓励女孩子去争取奖学金,但至少你可以去争取。很小的年纪,我就可以想像,我会当个作家。提醒一下,那时候,别人根本不会这么想,根本不会在那种环境里这么想。但这种想法仍然不至于是完全异想天开。我小时候,要做很多体力活,因为我妈妈做不了。即使这样,我也没有变迟钝。我觉得,某些方面,我的运气是真好。如果,假设我出生于一个教育良好的家庭,就说是在纽约吧,那里的人都知道写作,整个世界简直都在写作,诸如此类,我就会完全消失了。我会觉得,“哎呀,这事儿我干不了。”但是,我生活的人群,根本没有人想过写,我就有能力说了,“哦,我能写啊。”
栗野:在《快抱住我,别让我掉下去》之中,主人公黑兹尔认真地思索两个女人的生活,这两个女人和同一个男人有关系。她特别想知道,也许他真的让两个女人都感到了幸福?幸福是什么意思呢?也许是因为有了他,她们两个就能专心致志。也许将来有一天,从一个男人身上,你得到了超越,或许松开了他心里的结,或许搅乱了他的平静,或者失去让他感到悔恨,总之,诸如此类的事儿,吸引了你的注意力,即使理智告诉你不要这样。这样的情绪,能说是让你幸福吗?还有,什么能让男人感到幸福呢?肯定是是大不相同的事儿。你对此有什么看法?
门罗:女人需要一种情感的生活,也许她们比男人更加需要。你也知道,如果女人处于糟糕的关系之中,她们会离开,她们会背叛。那么,这是怎么回事儿呢?是非得对他人专心致志吗?
栗野:更经常的是,女人经济不独立,没法离开,没钱养孩子。
门罗:当然了,是这样的。这方面我没有多想。对打小很穷的人来说,我是说,也许因为我从小家里很穷,所以难得会考虑钱。我本应该考虑钱的年纪,生活中必要经历的阶段,还是侥幸逃脱了。听起来挺古怪是吧,本来穷人家的姑娘应该更实际点的,有可能我因此知道人一穷二白,也是可以活下来的。我年轻的时候,真的是这样的,现在这个时代,大概不会这样了吧。这可能也是一种现实,我这样想,女人惯常是需要情感生活的,哪怕是糟糕的情感生活。
栗野:这是不是说,当角色依恋于某段关系、某个伤害她的男人时,这个角色在找寻的,是你所说的“联系”?
门罗:也许。也有可能她只是害怕放弃,我是说,她得抓住点什么。现在,我真正想做的题目是孤独。除非你活了足够的年头,否则根本不可能理解孤独。我以为,害怕孤独是我们的动力,也许我们自己并不知道,很长时间,我们不是那么清楚。但活到差不多的年头了,就必须要学习懂得孤独了。我也不知道,是不是有很多小说谈过孤独,我知道有一些,不过对那些活到年头的人来说,还是个颇新的话题。
栗野:《快抱住我……》有一段是写主人公黑兹尔的,这段能看出你身为一个五十多岁的作者,是以什么方式处理孤独主题的。“黑兹尔是个寡妇,她五十多岁了,教生物的。她是那种人,如果你看见她只身坐在世界某个角落里,这里和本她全无关系,为了不让自己感到恐慌,她埋头在笔记本上奋笔疾书,你也不会觉得奇怪。她早已意识到了,清晨时分,她素来是乐观的,不过,到了黄昏,她就会恐慌。这恐慌,来自于意义的衰落,就有了这么个问题:我在这儿干什么?”除此之外,你还写过扶养孩子的妈妈感到的孤独。
门罗:是啊,不过,我觉得扶养孩子的孤独感,是烦扰不断的孤独,和那种,你实际上成了某种意义上没用的人,两种感觉是非常不一样的。尽管有各种各样的词汇可以用来掩饰,但是,当你有小孩子的时候,你的存在是必须的,而现在,对这个世界来说,你在与不在,不再事关重大。这是一种孤独。孤独是贯穿一生的,这样、那样的形式,你需要时间能够成为你自己。不过,这都不是一回事儿,我现在谈的孤独,也只是现在才开始有了点模糊的概念。我还没到这种状态,不过有朋友是这样的情况了,你能看到需要精心打造的快乐,或者是找寻消遣来转移注意力,这些事儿,在更年轻的时候,根本不必的。
栗野:我以为,你的故事告诉我们,“看,你不是一个人,每个人都是这样。”
门罗:我是这么希望的。我不是希望每个人都这样。不过,我希望我的故事传达的是这个。
栗野:1970年代早期,你和格里·门罗结束了二十年的婚姻,那时候你四十出头,冒着让自己陷入孤独的风险,后来,你和杰拉尔德·弗雷姆林结婚。对你的第二段婚姻,你说过,你们共同拥有了三十五年的充实的感情生活。
门罗:是啊,我的人生节奏是很幸运的。有那么个时期,事实上,几乎每个二十五岁以前就结婚的女人纷纷走出了家门,东奔西跑,享受自己的生活,心里想着“这是多么精彩”,然后,厌倦了,当然会厌倦。不过,对这些几乎从未有过自己的生活的女人来说,有一件是大事儿,她们直接从十几岁的姑娘,成长为母亲了。我认为这当中隐藏了一股巨大的爆发力,甚至我们之中其实没有人意识到,没有认识过我们自己生活的年代,我们到底走进了个什么样的世界。我们之中,有幸运的,也有不幸的。
栗野:你的人生道路上,发生过的最为危险的事儿,是什么?
门罗:和格里离婚。这样的事儿,多少来说,都是意外的。
栗野:我想问问,你的短篇小说集是怎么联结构成你的作品的?短篇小说家尤多拉·韦尔特,你曾经说她是对你有影响的人。她四十多岁的时候,在文章《写作》里提到,她自己的小说“以各种绰约模糊的方式重复自身,它们也许已经回归,或者在将来某个时刻回归,以变奏的方式,抵达确定的主题。”总之,她说,“一篇新的小说,之所以区别于另一个副本,在于形式。不过,全新的尝试会使它本身饱满,产生它自身的灵感,随之也就具备自身的压力,以及实现自身的需要。”翻阅你的小说卷,感觉你的作品也是如此,有主题性的模板,一再的反复出现,将你不同的小说集中的故事,联结在了一起。
门罗:我很高兴你看见了这一点。在我写的时候,我没有意识到自己是这么做的,不过,我觉得这非常棒,因为短篇小说合集是有疑问的,有时候,人们仍然觉得短篇小说是虚构写作当中,微不足道的一脉罢了。而且,他们的态度还相当严肃。所以,你对自己工作的方式得有自己的认可。在个特定的阶段,要写一本书,我要处理的是非常大量的素材,这些素材来到了我面前,可能是不同的故事,这和作者自己当时的经历、想法大有关系了。我努力做的是,让素材听起来更像结实的虚构作品,这就是我的想法。
栗野:在你的小说集里,每一篇的故事之间,都有一种强大的凝聚力。
门罗:我也注意到有类似的东西,我重读了《幸福过了头》,每一篇都重新看了。我感觉到其中有种东西,是种老年人的视角。它现在成了“我”的一部分了。
栗野:你每写一篇小说的时候,会不会做笔记,记下主题,或者象征或者诸如此类吧,写下一篇的时候,好用来提醒自己怎么发展。
门罗:哦,从来没有过。就是把一篇搁一边去,然后开始另外一篇。这听起来真是没心没肺,因为小说像自己的孩子,也许你花了十年,用尽了自己的心力去抚育它,然后就说,“好吧,再见。”
栗野:这是不是也可以意味着,你之前的小说都寄居在你的潜意识之中呢?
门罗:是这样的,我以极其紧张的密度写小说,它们就这么来了,更多是像堂表兄弟姐妹似的,当你还是小孩子的时候,和他们一起玩,长大后,你见到了他们,会想,啊,叫什么名字来着?我知道,这答案让大家失望了。
栗野:也许正因为如此,你才能继续前进吧?
门罗:的确如此。这样能为之后的故事扫清道路。
栗野:有没有过这样的时候,当你正在写作时,小说的人物占了上风,你被他们的行为震惊了?
门罗:会有的,有时会这样。一定会有些意外,然后混为一体。不过,大部分时候,我能很好地控制。大部分时候,在我开始写以前就吸引了我的东西不会改变,仍旧是吸引我的。
栗野:《城堡暗礁》的视角利用了来自你父母双方先人的素材,还有你个人的回忆。伪造、秘密、背叛、暴力,乃至于谋杀、自杀,构成了你完整的故事,正如它们构成了人类的生存一样。经常是当你的人物公开地,直接地追求他们的欲望之时,发现自己无力得到自己生活所需要的,或者是想要的,就陷入了这些行径。
门罗:我觉得也许就是这样。我以为,一个社会越苛刻,那么生活在其中的人,就会变得越狡猾。自然了,会有一些人比其他人更有手段,那么并不擅长的人就会爆发,有时也没办法成功爆发。我估计,那些擅长的人,根本不会认为自己有心机,不过是传统的行为方式罢了。
栗野:你能不能谈谈在写作之中,记忆充当了什么角色?
门罗:还是个年轻作者的时候,我是从离自己很远的故事开始写作的。开始的故事,人物几乎全像南方人,特别是孤僻的,与环境不合的人。那些生活有清晰的框架的人。三十多岁以前,我没能力从探索自己的过去开始,去写个故事。当我开始写自己的过去时,我写了童年。我没有多写现在的故事,我故事里的人从来不收电子邮件,因为我自己就没有电子邮件。我不了解现在,要等现在过去五年才行,我必须得进入过去,让它发出一点光芒来。我经常写的是1960年代,那时候我还年轻。《逃离》里的《侵犯》就是六十年代,里头的父亲有那个年代的梦想和那个年代的语言,故事可能是放在八十年代的。
栗野:《逃离》之中,重负这个词出现过许多次。在《公开的秘密》里,你经常用的是负担、征结。
门罗:每个人的生命里都有重负。每个人都想过怎么从重负之下逃脱、离开。我喜欢从一个方向来指点这样的行动,然后,带着它走向不可预料的方向去。也许人们觉得他们必须逃跑,或者他们觉得可以离开,然而他们从未能如自己所料的方式离开。
栗野:你笔下的角色,经常会去冒很大的风险。
门罗:是的,我写故事的时候,我不是马上就想到这些人在冒险。我也许根本没注意,这是写作对我来说最为有趣的一面。我喜欢看着人们面临生活之中的某些转折点,必须做决定。比如说,决定她想要做什么。角色要找个理由,她为什么不能这么做。对这个角色来说,这也会是个意外的发现。
栗野:就你的观察来说,不同的文化,不同几代人对浪漫爱情和婚姻的看法,你发现了什么改变?
门罗:我以为,结婚有个很重要的目的,就是能过上性生活,特别是对女人来说。男人也许会想方设法不要结婚。不过,在那些什么都一清二楚的社区,每个人都在看着,男人也不会想办法游离于正常规则之外的。所以,年轻的时候,性是严格限制给一个人的,然后就成了爱。也许会有人从来不感情用事,或者是非常倒霉,从来没有过诸如此类的幻觉。不过,大部分人会有的。于是,爱就联结成了婚姻、家庭、忠诚。确实有些好例子,能缔结婚姻的人,两个人开始的时候会有火花,然后,有共同目标的生活方式、艰苦奋斗的道德规范推动婚姻的继续。然而,我觉得,接下来就有大量的例子,两个人之间没有什么东西可以维系。不过,以前的人也没期望得到什么有所不同的。我以为,性冒险从来都是个阶级问题,是件安逸的事儿,所以,我觉得,我家族的人,不会对此有什么想法的。让我感兴趣的是,他们有许多人根本就没结婚,这有可能是种非常狭隘的生活方式,可能,不过无从得知,不结婚的生活真正是什么样的生活。我肯定,那时代的人有性幻想,有浪漫感情,我指的是读中学时,被我们称为迷恋的那种感情。我敢肯定,那时候有人终生有这样的感情的。也许他们从来也没泄露过,也许某种程度上,他们彼此之间,是互相滋养的。
栗野:是指结婚的,还是没结婚的,还是说不管结婚没结婚?
门罗:都可能。现在性开放了,我们就忘记了,一些非常小的事情意义,譬如有人摸摸你的胳膊,诸如此类的小事儿。
栗野:你觉得在你的故事中,性和暴力之间有关系吗?
门罗:我并不认为性和暴力有关系。大致看这些故事,我也许会说,真的,我确实觉得与性相关的某些东西,是相当有威胁性的,是无法抗拒的,不需要婉转表达。性的吸引力经常存在于那些,除非是性,否则根本不会选择的人之间。我认为性的吸引力是件相当孤立的事儿,充满了意外。这些故事展示了性是种通道,在这里理性崩溃。
栗野:说起你的写作处理,有没有可能部分困难是因为,你的作品大部分也许深植于无意识?
门罗:是吧,我想是的。我从未试图和无意识有什么联系,不过我想,要是我找到了个想写的故事,大部分都是无意识的吧,是这样的。我写作,是因为我想要一种神秘的、惊异的感觉。不是说写完的时候,结束这个谜语,而是其中有什么东西让角色或者读者很惊讶。我其实真的不喜欢诠释,也不想要一个明确的解释。要是我对人类行为有什么不同看法,我会以模式或者某种更为系统科学的方式来记录,不过,我没兴趣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