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世牡丹并蒂开

云华班后台的空气,混杂着廉价的脂粉香、油彩的刺鼻味,还有汗水的微咸,闷热粘稠,像一块湿布捂在口鼻上。暮春的傍晚,窗外天色昏沉,压得人心头发慌。

苏月卿对镜描眉,笔尖悬在半空,微微发颤。镜中人容颜绝世,眼角眉梢却凝着一层化不开的愁绪。那愁绪,是悬在头顶的利刃,随时可能落下。

“月卿!我的好姑娘!”班主尖利的嗓音穿透薄薄的门帘,带着令人作呕的谄媚与不容置疑,“督军府的大红轿子可候着呢!赶紧把那身喜服换上,误了吉时,督军爷怪罪下来,咱们可都担待不起!”

门帘被粗暴地掀开一条缝,露出班主那张油滑的脸。小师妹桃红跟在他身后,手里捧着一件用大红锦缎包裹的衣裳,那红,刺眼得像一团凝固的血,又像烧红的烙铁,灼得苏月卿眼底生疼。桃红脸色苍白,眼圈泛红,捧着那“喜服”的手也在抖。

苏月卿强迫自己将目光从那片刺目的红上移开,重新落在镜中。指尖冰凉,几乎握不住那细细的眉笔。三个月前,张督军张啸山五十大寿的堂会上,那双鹰隼般浑浊锐利的眼睛就没离开过她。自那以后,催命符似的聘礼就源源不断送进了班主的小院。反抗?上一个试图带着拉胡琴的情郎私奔的角儿,尸体三天后从城外枯井里捞出来,湿透的衣裳紧贴着肿胀发白的皮肤。他的情郎,再没人见过。

“师姐……”桃红的声音带着哭腔,怯怯的,充满了无助。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一寸寸漫过心口,几乎窒息。就在她指尖的墨汁即将再次滴落时——

“砰!”

一声巨响,后台那扇薄薄的木板门像是被一股巨大的力量从外面撞开,猛地拍在墙上,震得顶棚的灰尘簌簌落下。门帘被粗暴地扯落在地。

一个修长挺拔的身影逆着门外昏沉的天光,突兀地闯了进来,带着一身仆仆风尘和初夏傍晚微凉的空气。

来人穿着一身半旧的灰色西装,剪裁合体,却掩盖不住奔波后的褶皱。面容清俊,鼻梁高挺,薄唇紧抿成一条坚毅的线。镜片后的眼睛深邃沉静,此刻却燃烧着一种近乎灼热的急迫光芒,锐利如电,越过惊愕的班主、呆立的小桃红,以及后台所有僵住的人影,精准地、毫无迟疑地落在苏月卿的脸上。

“苏月卿?”他的声音带着一丝奇异的沙哑,却异常清晰地穿透了后台凝滞的空气。

苏月卿的心,猛地漏跳了一拍,随即疯狂擂动起来。是他!那个三个月前,在后台角落,沉默地为她崴了脚的师弟阿宝正骨的沈医生,沈清源!她记得他当时微蹙的眉头,专注的眼神,和他那双骨节分明的手,动作利落而温柔,指尖带着令人安心的温度。后来他来过几次,有时送些上好的跌打药酒,有时在她唱完一段精妙处,趁着无人注意,在幕布后低声赞一句“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那些短暂的交集,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漾起过微澜,是她被严密看守的灰暗生活中,一丝隐秘而微弱的星光。

“沈……医生?”她的声音干涩得厉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和一丝渺茫的希冀。

“混账东西!哪来的野小子!敢闯云华班的后台?活腻歪了!”班主终于从惊愕中回过神,像被踩了尾巴的猫,肥胖的身体爆发出惊人的敏捷,撸起袖子就朝沈清源扑过去,蒲扇般的大手带着风声直抓他的衣领,“给我滚出……”

沈清源根本无视班主的叫嚣。他一步跨到苏月卿面前,两人距离瞬间拉近,近到她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消毒水味和风尘的气息。他目光如炬,紧紧锁住她的眼睛,仿佛要穿透那层厚厚的油彩和绝望,看进她灵魂深处。他从西装内袋里飞快地掏出一个拇指大小的玻璃瓶,里面晃动着半瓶琥珀色的液体,在后台昏黄的灯光下,折射出奇异而危险的光晕。

“跟我走。现在。”他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和一种孤注一掷的疯狂,“喝下它,假死三日。葬礼上,我来救你出去!”语速快得像爆豆,目光扫过那件刺目的红嫁衣和班主惊怒扭曲的脸,“信我!这是唯一的路!”

班主的手眼看就要抓到沈清源的肩膀。就在那一瞬,沈清源头也未回,空着的左手闪电般探出,五指精准地搭在班主粗壮的手腕内侧某个穴位,看似随意地一按一旋。

“呃啊——!”班主杀猪似的惨叫骤然响起,冲势戛然而止。他那只粗壮的手臂像是瞬间被抽走了所有骨头,软软地垂落下来,整个人痛得佝偻着腰,额头瞬间布满豆大的冷汗,看向沈清源的眼神充满了惊骇和难以置信。

这迅捷利落的一手,瞬间镇住了后台所有蠢蠢欲动想上前的人。空气里只剩下班主痛苦的抽气和粗喘。

后台死寂。所有人的目光都凝固在沈清源掌中那瓶小小的、仿佛蕴藏着诡异魔力的琥珀色液体上,又惊恐地瞥向痛得说不出话的班主。

苏月卿看着沈清源的眼睛。那双深邃的眼眸里,有不顾一切的急切,有深沉的担忧,更有一种她从未见过的、足以焚毁一切桎梏的炽热。这炽热,像黑暗深渊里骤然燃起的熊熊火炬,瞬间点燃了她心底压抑已久的、对生的渴望和对自由的向往!这渴望,不再仅仅是为了逃离张啸山的魔掌,更为了眼前这个甘冒奇险、甚至不惜以命相搏也要闯进她绝境的男人!

无数个片段在她脑中飞闪:

*  初遇时,他为阿宝正骨后,递给她一瓶药油:“苏老板练功辛苦,这个化瘀很好。”指尖不经意相触,一丝暖流。

*  深夜散戏,她独自在空旷的戏台练嗓,他不知何时站在台下阴影里,听完一曲,轻轻鼓掌。

*  他教她认西洋乐谱,低沉的声音念着那些奇特的符号名字,她忍不住笑,他镜片后的目光温柔。

*  三天前的雨夜,在后院堆放杂物的逼仄柴房里,他握着那块冰凉的银壳怀表,表链垂落,在她眼前规律地晃动,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魔力:“月卿,看着它……放松……记住这个节奏……记住我的声音……无论多黑,多冷,听到《皂罗袍》,就是我来了……” 柴房外雨声淅沥,柴房里只有两人急促的呼吸和怀表微弱的滴答声。他靠得那样近,温热的呼吸拂过她的额发。那一刻,她想吻他,却只敢紧紧攥住他西装的下摆。

*  昨夜,同样是这间柴房,他将这瓶琥珀色的药水郑重交到她手中,指尖冰凉,眼神却滚烫:“剂量我反复计算过,放心。喝下后,你会沉睡,像……像冬眠。心跳呼吸会变得极其微弱,体温下降,常人无法察觉异样。我会在葬礼上,用我们约定的方式唤醒你。” 他顿了顿,声音喑哑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抬手,微凉的指尖轻轻拂过她紧蹙的眉头,“别怕,月卿。睡吧,醒来时,我在阳光下等你。” 她猛地抓住他的手,泪水终于决堤,滚烫地落在他手背上:“我信你,清源!黄泉路上,我也只认你一人!” 他用力回握,一个带着咸涩泪水和无尽承诺的吻,重重落在她的唇上,短暂却烙印般深刻。

信任与爱意,在绝境中淬炼得坚不可摧!

没有一丝犹豫!苏月卿伸出冰凉颤抖的手,指尖触碰到他温热的掌心,接过了那个小小的玻璃瓶。瓶壁光滑微凉。

在班主惊恐扭曲的嘶吼、小桃红含泪屏息的注视以及后台所有人惊骇的目光中,她拔掉软木塞,一股难以形容的苦涩药草混合着奇异甜腥的气味钻入鼻腔。她仰起头,将那冰冷的液体一饮而尽!

一股强烈的灼烧感瞬间从喉咙直冲而下,仿佛吞下了一块烧红的烙铁。紧接着,是刺骨的冰寒,像无数根冰针瞬间刺穿了四肢百骸!眼前沈清源那张写满焦急与深情的脸庞迅速模糊、拉长、变形,最终被一片无边无际、令人窒息的黑暗彻底吞噬。

意识沉沦前,她似乎感觉到一只温暖的手,极其短暂地、却又无比用力地握了一下她的手心,带着无声的承诺和力量。

黑暗,吞噬了一切。

***

灵堂。

惨白的孝布挂满高阔的梁柱,无风自动,拂过一张张或麻木、或惶恐、或带着隐秘窥探快意的面孔。劣质线香的烟雾浓得化不开,唢呐凄厉,铜钹刺耳,锣鼓沉闷,所有声响混杂在一起,搅得人头晕目眩。

苏月卿穿着簇新的锦缎寿衣,僵硬地躺在冰冷的楠木棺椁中。假死药让她五感变得异常敏锐,又异常迟钝。眼皮沉重如铁闸,只能透过一道细微的缝隙,看到灵堂顶子垂挂的白纱,和白纱后面那块“德艺双馨”的黑漆匾额——张啸山去年“亲赐”的,天大的讽刺。

无数道目光黏腻地舔舐着她被厚厚脂粉覆盖的脸颊。最沉、最冷、最不容错辨的,来自灵柩正前方那把铺着虎皮垫的太师椅。

张啸山庞大的身躯塞满椅子,崭新的将官呢制服紧绷,肩章上的金星在烟雾里闪着寒光。肥腻横肉堆叠的脸上,没有悲痛,只有一种残忍的餍足。鹰隼般的眼睛死死钉在棺中,嘴角扯着毛骨悚然的弧度,像欣赏一件终于到手、永不逃脱的稀世珍宝。

“生是我的人,死……”他粗嘎的声音压过哀乐,血腥而黏腻地钻进苏月卿耳中,“也得进我张家的祖坟!埋结实喽!”

这话像淬了冰的刀子,狠狠扎进她敏感的神经。冰冷的麻痹感瞬间窜遍全身,几乎冲散她强行凝聚的意识。心脏位置被无形的手狠狠攥紧,连带着沈清源留在她心口维系生机的那点微弱暖流,都剧烈颤抖起来。

巨大的恐惧如同灵堂的烟雾,瞬间将她淹没。

就在意识濒临涣散的边缘,沈清源的名字带着坚韧的力量,如浮木般浮现。记忆汹涌倒流,定格在喝下药水前,他滚烫的唇和那句“醒来时,我在阳光下等你”的承诺。

“时辰到——!”司仪尖利如夜枭的嘶喊撕裂压抑。

“封——棺——!”

铁锤砸在棺钉上的闷响,“咚!咚!咚!” 如同敲在天灵盖上,震得灵魂颤抖。每一次撞击,都是死神的脚步。

“起——灵——!”

棺椁猛地一震,被抬起。剧烈晃动中,她的头重重撞在冰冷木板上。外面的人毫无反应,或许听见了,也只当是尸体的自然碰撞。

“稳当点!别磕坏了我的美人!”张啸山狎昵的呵斥传来。

棺椁被抬出灵堂,穿过庭院,惨白的日头在缝隙里飞快掠过。颠簸中,绝望的潮水再次漫上。沈清源,你真的能来吗?

车轮辘辘,泥土和野草的气息取代了线香。城郊张家祖坟到了。

棺椁被重重放下。

“落——葬——!”

泥土簌簌落在棺盖上的声音,起初零星,沙沙作响,很快变得密集、沉重,像无数冰冷的手拍打着棺盖,要将这黑暗囚笼彻底封死。

绝对的黑暗。空气稀薄,带着泥土的腥气。沈清源留在心口的那丝暖流,微弱如风中残烛。

完了……意识在缺氧和绝望中模糊……清源……终究是一场空……

就在意识即将沉入深渊的刹那——

一阵风。

不是自然的风,而是带着奇异韵律、被刻意引导的气流,穿过缝隙,拂过她的脸颊。

然后,一个声音响起了!

清越、悠扬的笛音!穿透泥土,穿透棺木,像无形的锋利光束,刺入她混沌的脑海!

是《皂罗袍》!《牡丹亭·游园惊梦》的曲牌!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

一个清亮、圆润、带着无限感慨与新生的女声,紧随笛音响起!穿透一切阻碍,回荡在坟地上空!

苏月卿的心脏,在假死药作用下几乎停滞的心脏,猛地、剧烈地搏动了一下!

是唱腔!是昆曲!有人在唱《游园惊梦》!

那声音……是桃红!

泥土落下的声音骤停。抬棺的壮汉、哭丧的妇人、司仪……所有嘈杂死寂。只剩下清越的笛音和空灵的唱腔,在荒野回荡,惊心动魄。

“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唱腔继续,越来越高亢,越来越清亮,积蓄着挣脱束缚的力量。

棺木外,死寂被打破。压抑的抽气声,惊疑的窃语:

“……谁?谁在唱?”

“老天爷……是……是苏老板?”

“闹鬼了?!”

恐慌如瘟疫蔓延。

“混账!”张啸山暴怒的咆哮如炸雷,“谁在装神弄鬼?!给我搜出来!毙了!”

然而,唱腔更加清晰坚定,无视他的雷霆之怒,向更高处攀升。

“良辰美景奈何天……”

伴随着这清越的吟唱,棺盖上的压力骤然一轻!“喀嚓!”几声木头断裂的脆响!

头顶沉重的木板,被撬开了!

刺目的光,混合着潮湿的泥土气息,猛地灌入!苏月卿紧紧闭上眼。

一只微凉而有力、带着令人心安沉稳的手,探入棺中,准确地握住了她的手腕!熟悉的温度和力度!

沈清源!

他用力一拉!力量托住她的后背,将她上半身带离冰冷的棺椁!

新鲜空气汹涌灌入肺腑!她贪婪地、大口呼吸着,劫后余生的刺痛与狂喜交织!她奋力睁开沉重的眼皮。

模糊的视野清晰。

沈清源清俊沉稳的侧脸映入眼帘。他站在棺旁,微微喘息,额角有汗,镜片后的眼神锐利如鹰,紧盯前方。一手紧握她的手腕,另一只手里,握着一块打开的银壳怀表,表盖反射着冰冷的阳光。

她顺着他的目光看去。

离张家祖坟不远的一处土坡上,一个翠竹为骨、素白布幔为背景的简陋戏台赫然在目!

戏台中央,一个身影亭亭玉立。

素白长衫,不染纤尘,干净如初雪。脸上未施粉黛,清丽如雨后梨花。唯有那双眼睛,亮得惊人,燃着幽深的火焰,带着冰冷的嘲讽与滔天恨意,笔直射向张啸山!

那张脸——分明就是苏月卿!

素衣的“苏月卿”开口了,声音通过巧妙方式放大,清亮圆润,穿透混乱:

“不到黄泉——”她微微一顿,眼波流转,扫过台下惊骇欲绝的面孔,最终定格在脸色铁青、如同见了鬼魅的张啸山身上,唇角勾起冷冽到极致的弧度:

“——怎知春色如许?!”

“轰——!”

坟地彻底炸开锅!尖叫、哭喊、推搡、奔逃……“鬼啊!”“苏老板显灵了!”“诈尸了!”歇斯底里。

张啸军的脸由铁青转为紫红,额头青筋暴跳,眼珠几乎瞪出眶外。他猛地拔出配枪,手臂剧烈颤抖,枪口胡乱指向戏台,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嗬嗬声。

就在这混乱的漩涡中心,沈清源猛地用力,将苏月卿完全拉出棺椁。双脚虚软地踩在松软泥土上。

“走!”他声音低沉急促,手臂有力环住她的腰,支撑着她瘫软的身体,半扶半抱,敏捷地绕过惊惶乱窜的人群,朝着与戏台相反的、草木丛生的土坡后奔去!

她的目光最后一次投向混乱中心。

素衣的“苏月卿”——小桃红,迎着张啸山黑洞洞的、疯狂颤抖的枪口,脸上绽放出凄艳又无比快意的笑容,像风雨中最后一抹绝色的海棠。她猛地抬手指向张啸山,用尽全力尖利控诉:

“张阎王!你逼死我师姐!你不得好死——!”

“砰!”

震耳欲聋的枪声,如同地狱丧钟,骤然响起!

苏月卿心脏骤缩!视线被沈清源猛地一拉,扑入灌木丛!在视野被遮挡的最后一瞬,她看到那素白的身影,如同折翼白鸟,在刺目阳光下,向后倒去,洁白衣襟上,洇开大片刺目猩红……

“桃红——!”凄厉嘶喊冲破喉咙!

沈清源死死捂住她的嘴,将她按在散发泥土腥气的草丛里,身体紧绷如弓,声音压得极低,带着颤抖:“别出声!她为我们争取了时间!走!”

他半拖半抱着她,借着灌木高草的掩护,沿着隐蔽小径发足狂奔!身后,是张家祖坟方向疯狂的枪声、怒吼和彻底失控的混乱喧嚣,如同沸腾的油锅。那喧嚣、那枪声、那尘土、那抹刺目的猩红……都被狠狠甩在身后,越来越远,最终被茂密的树林吞没。

***

通往南方的火车,在漆黑的夜色中轰鸣前行。三等车厢里拥挤不堪,汗味、劣质烟草味、食物馊味混杂。苏月卿裹着一件沈清源不知从哪里弄来的粗布衣裳,蜷缩在角落靠窗的位置,脸色依旧苍白,眼神却不再空洞。沈清源紧挨着她坐着,像一座沉默的山,隔绝了大部分窥探的目光。他的手臂看似随意地搭在两人中间的小桌板上,实则形成一道保护的屏障。

车厢摇晃,她的头随着节奏轻轻磕在冰冷的车窗玻璃上。每一次磕碰,都让她微微蹙眉。沈清源无声地解下自己围巾,叠成厚厚软软的一团,小心地垫在她头与玻璃之间。动作轻柔,带着不容拒绝的细心。

她抬眼看他。昏暗摇晃的光线下,他下巴冒出了青色的胡茬,眼下有浓重的阴影,镜片后的眼睛却依旧沉静,带着令人心安的力量。他微微摇头,示意她休息。

她闭上眼,却睡不着。桃红倒下时那片刺目的猩红,总在眼前晃动,带来一阵阵窒息般的绞痛和冰冷的恨意。身体深处,假死药带来的麻痹和虚弱感仍未完全消退,像无数细小的冰针潜伏在血脉里。

一只温热的大手,轻轻覆上她放在膝上、紧紧攥成拳的手。他的手心干燥而温暖,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包裹住她冰冷颤抖的手指。没有言语,只是那样覆着,传递着无声的慰藉:我在,别怕。

她紧绷的身体,在那温热的包裹下,一点点放松下来。反手,用尽力气,也握住了他的手指。仿佛那是无边黑暗怒海中,唯一的浮木。

火车穿过隧道,黑暗骤然降临。在绝对黑暗和震耳欲聋的轰鸣中,她感到他微微侧身,温热的呼吸拂过她的额角,一个极轻、极快的吻,羽毛般落在她的发间。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和无需言说的深情。

黑暗中,她悄悄将脸颊,贴在了他坚实的肩膀上。泪水无声地滑落,浸湿了他粗布衣裳的肩头。这一次,不再是绝望的泪水。

***

半月后,上海,法租界边缘。

初夏的阳光透过宽大的梧桐树叶,洒下斑驳光影。空气里飘着咖啡的焦香、面包的甜腻,混杂着黄包车的铃声和各地口音的吆喝。一座挂着“新声舞台”招牌的小戏园子门口,簇新的水红海报在阳光下格外醒目:

“白薇女士 倾情献演”

“改良新腔《再生缘》 首演之夜”

海报中央,一个身着素白改良旗袍的女子剪影,身姿清雅。

海报前,行人驻足议论着这个陌生的名字和新鲜的剧目。无人知晓“白薇”是谁,更无人知晓半月前北地那场惊心动魄的生死局。

后台小而整洁。灯光下,白薇——苏月卿坐在梳妆镜前。镜中人脂粉薄施,眉目清丽,洗尽“苏月卿”的浓艳风华,透出沉静坚韧的新生光彩。指尖抚过素净的旗袍领口,那里空荡荡的,再没有沉重的头面珠翠,只有颈间一条细细的银链,坠子是一枚小巧精致的齿轮状镂空银饰,那是沈清源送她怀表上的零件改造的。

“薇姐,”梳头的阿婆轻声提醒,“时辰快到了。”

她点点头,深吸一口气,站起身。推开通往前台的那扇窄门,将后台的灯光和气息关在身后。

前台的光线骤然明亮。台下,观众不算多,有华人绅商,也有几个好奇的洋人。灯光打在小小的舞台上,浮动着淡淡的尘埃。

她走到台中央,微微鞠躬。台下响起礼节性的掌声。

就在这一片平淡之中,她的目光习惯性地扫过台下。在靠近角落一根廊柱的阴影里,一个熟悉的身影安静地坐着。半旧的灰色西装,身姿挺拔,镜片后的目光沉静温和,越过不算远的距离,稳稳地落在她身上。

四目相对的刹那,一股暖流驱散了初登台的微末紧张和心底未愈的隐痛。她微微颔首,他也轻轻点头,唇角勾起一个几不可察的、却无比安心的弧度。

前奏的丝竹声悠悠响起,是改编过的《皂罗袍》,旋律依稀旧日痕迹,却注入了新的节奏和力量。

她启唇,清亮婉转的嗓音流泻而出,讲述着一个女子挣脱枷锁、破茧重生的故事:

“……历劫火,方知生如露电,”唱词流转,带着勘破的苍凉,更多的却是劫后重生的坚韧,“……脱樊笼,始信命不由天!”

唱到这一句时,她的目光再次投向那个角落。

沈清源依旧静静地坐着,专注地听着。他放在膝上的手,掌心微微摊开。一块老式的银壳怀表静静躺在他手心。表盖打开着,精致的表盘在舞台灯光的折射下,秒针沉稳而坚定地转动着。

滴答。滴答。滴答。

那声音很轻,淹没在丝竹与唱腔里。但她知道,它就在那里。如同唤醒生机的笛音,如同撕裂黑暗的绝唱,如同支撑她站在这里的每一口呼吸。

一曲终了。台下掌声比开场时热烈了许多,带着几分新奇和赞赏。

幕布缓缓落下。

后台的门被轻轻推开。沈清源走了进来,手里端着一杯温水。

“累吗?”他走到她身后,声音低沉温柔。

她摇摇头,从镜子里看着他。他拿起梳妆台上的木梳,动作自然而轻柔地为她梳理方才因动作而微乱的发髻。冰凉的梳齿划过头皮,带来舒适的触感。

镜中映出两人的身影。他微微垂首,专注地梳理着她的长发。她放松地靠在椅背上,微微仰头看着他,眼底是卸下舞台光芒后的柔软和全然的信赖。

窗外,法租界的霓虹初上,五光十色,映照着这个光怪陆离的乱世。窗内,小小的一方天地,只有梳齿滑过发丝的细微声响,和他身上淡淡的消毒水气息。

“刚才那句‘命不由天’,唱得极好。”他低声说,手指不经意地拂过她颈间那枚小小的齿轮银饰。

她抬手,覆上他拿着梳子的手,轻轻握住。指尖触及他掌心那块冰凉的怀表。

“因为有你在台下。”她声音很轻,带着一丝唱后的微哑,却无比清晰,“清源,我们的良辰,才刚开始。”

他反手,将她的手连同那块依旧在掌心沉稳转动的怀表,一起紧紧包裹在温热的掌心里。

窗外霓虹闪烁,窗内灯火微黄,映照着镜中两人相视而笑的剪影。乱世飘摇,这一隅的安稳与温情,是他们亲手夺回、并誓死守护的,属于他们的春天。秒针在怀表里滴答前行,指向充满希望的,无数个明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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