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为千秋雪

世人皆知来曳有珍馐遍地,佳酿成流,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可此地从无人敢侵,只因来曳山重水险,豺狼据守,犯者必亡。

而我就是来曳的豺狼,据守于此,日夜不休。

宁栩

我忘记了从前,我只知道我要在这里等一个人,一个心怀天下苍生的男子,我等得太久,甚至忘却了他姓甚名谁,我只知道他会是一个侠客,心怀天下苍生。

来曳的花开了又落,我站在来曳的城墙上,听说屠国就要亡了,听说屠国铺天盖地的蝗虫,吃遍了宁山,吃遍了清河,最后吃遍了屠国的山河。

那时候我也觉得屠国就要亡了。

当我听说屠国的黎民举斧抬尸地冲入飘摇的皇都时,已经是暮春了,我将指尖抚上盛放的花树,枯色一点点侵蚀,我听见,枝叶极速地萎落,它们脆弱而单薄,仿佛从未盛放过。

“这就对了,来曳从来不需要生灵。”我看着指尖说道,我猜想说这话的时候我一定没有表情,纵然我无法看见。

我开始试图向着远方眺望,尽管远方宁寂如常,可我知道他就要来了。

只是我没有想到会有那么多侠客前往来曳,一批又一批,死而不绝。他们来自屠国的五湖四海,他们站在城墙下,面如残阳,目如锋芒。

他们扬言要挟持来曳,扶救屠国。

我淡淡地笑,看着他们的刀剑交错,殊死一搏。那段时间里,来曳的城墙被鲜血浸泡,被尸首遮挡,没有人胜得过这里的关守,又或者谁是真的心怀天下苍生而来。

我只是看着他们前仆后继的赴死,看着残阳落下升起,来曳又一次归于宁寂。

我觉得有些可笑,却又有些难过。

我想起世人皆传,来曳有豺狼据守,然而他们不知来曳的豺狼不过是延绵了千里的严冰,隔绝了我与屠国,隔绝了珍馐佳酿与苍生。

“九千九百九十九。”我望着城下的人喃喃的念,又有人站在了城墙下。

而且他孤身前来,甚至没有剑,他破旧的白衣沾染污渍,枯发在冷风里纠缠,只是他看向我的眼神意外的清澈。

他说他是个侠客,名叫郑屑。

“你为何孤身前来。”我听见我询问的声音回荡在城下,似乎有些颤抖,我想起已经许久没有这样跟别人说话。

“不,我不是孤身前来,我的身后站着天下苍生。”他的声音格外笃定。

“苍生,苍生会是谁呢?”

他看着我,眼底闪动着一些细碎的光芒。

他说“从前有个和你一样的姑娘,她也曾这样问我,她叫宁栩,姑娘可曾见过她。”

我有些恍惚,他眼底的光芒仿佛是刺向我的剑,我的心里忽然有千帆闪过,转瞬即逝。

我不敢看他,背过身去说:“我不认得什么宁栩,而你也救不了苍生,回去吧。”

他没有走,而是在城下站了很久,他的声音开始变得有些沙哑。

隔了很久,我听见他说:“她同你,简直一模一样。”他的声音澄净,字句清晰。

我在那一瞬间,感到脑海涌上潮湿的气息,模糊而迷蒙。

甚至连同我看向郑屑的目光也蒙上雾气,我在想,我曾在何处与他这样相视。

郑屑

我前往这个名曰来曳的城池前,梦魇如同冲向王宫的饥民,争夺我的最后的理智。

我知道,屠国就要亡了,而我,更是一个苟延残喘的帝王。

我在嘈杂而阴云密布的朝堂上,总是能看见来着远方的一束光芒,那时候我就想起了宁栩,那个曾经无比天真的姑娘,想起她眼底的光芒在这深宫里一点点泯灭的时光,想起她临走前,怨毒的眼神落在我的身上。

她说:“屑,你最好不要后悔。”

我抚摸着手里的捻珠,有些落寞地笑了笑自己。我曾经那样笃定的告诉她,到头来,她却还是对的。

我轻轻地咳了一声,朝堂下众多凄慌的眼神向我逼来,我知道我该给这些眼神一个交代。我知道我也该走了,前往那个名曰来曳的地方,那个能有珍馐佳酿的地方,那个能扶救我万千苍生的地方。

也许,我还会遇到那个也名曰宁栩的姑娘。

果然,我在城墙下看见她,眉目未改,语调依旧,只是又是在我最狼狈的时候。

我记得第一次见到她,她也是那样恍惚而单纯的看着我,透过锈迹斑斑的铁笼她向我伸手。她问我:“你相信我么。”

那时候我登位不足一年,扬言要在三月灭姜国,结果却在与姜国交战中被俘,我一心求死,却受尽敌军折辱,我的双手受缚,被马一路拖行,沿着沙粒余下我蜿蜒的血迹。

姜国军队停军驻留的时候,我被关在笼中,任人观赏奚落,我忽然才意识到,死有时候已经很是奢求。

宁栩就是这时候出现在我的生命里,我始终不知道她是如何进入万军之中,然后向我伸出手。

我只记得,她蹲在我面前,额上汗珠点点,发上扣着银铃,腕上系着红线,眼底似有笑意,我看着她回答我相信,其实我没得选,我必须相信。

我们一路摸爬滚打,一路逃,我太想获得自由。

我想出去,也不怕死。

只是或许少年气盛,或许读过太多忠烈,所以当我跟着宁栩逃出驻地时,我突然地觉得不耻,被俘,羞辱,叛逃,自己怎会是贪生怕死之辈。

我意识到我已无颜回屠国,更无颜面对我的苍生。

可当我拔剑滑向自己的那一刻,我迎上宁栩的眼神,惊愕混杂着恼怒,她的脸庞铺陈上她最直接的情绪和言语。

我无法应对宁栩眼中复杂的质询,我知道她救我,必定不是要看到这样的结果。

我听见我的剑落在了地上,那一刻,我意识到我不仅仅是在为我自己而活。

信妃

我自幼时陪伴屑到如今,我目睹这个我深爱的男子,从意气风发走向无尽的缄默,但他唯一给予我的就是信妃的名号。

屑离开皇都的那天,天色黯淡抑郁,他像个荒唐的孩子,坚信着远方一个名曰来曳的地方,会扶救起他的苍生,他飘摇的皇都。

他走的时候只有一个人,事实上人心也已经涣散到无人在意帝王的去留。我甚至有些怀疑,他只是想逃,然而当我站在他沧桑的面前,却意外地惊觉此刻的他像极了他当年扬言三月灭姜的模样,那样的意气风发。

那一刻,我才明白宁栩终究还是赢了,从当年到如今,她赢的彻底。

屑的衣袍上下翻飞,渐渐消失在我的眼底。

这样的场景似曾相识,很多年前他离都去姜国征战时亦是如此,那是他还是一个翩翩少年,不顾劝阻的孤注一掷,也正是那年他带回了宁栩。

很多年间,屑对于姜国一战始终是避而不谈,我只记得当年我在屠国不安的拆封军报,屠王于战中消失,屠王疑被俘杀,如此种种,我几乎听得见我惶恐的肺脏不住地颤抖。

“他不会死。”我看着满朝文武,用尽全力嘶喊“敢有勾结叛乱者,诛杀九族。”

那段日子,我几乎夜不能寐,我只有他,除了他,我失无所失。

大军获胜班师的那天,我重重的跌在珠帘后,心里却是前所未有的安心。

然而当我亲眼看到屑下马,他威严的模样在走向队伍里的一辆华轿时变得温柔而小心,我忽然有了一种不安的预感。

果然,一只纤指从轿里探出,他们自然的牵住,向着众人昭告。

不知是这份招摇的昭告,还是宁栩那恬淡而澄澈的模样,她的到来引得诸多深宫女子怨羡。

宁栩也确实是个美人,她的眉目仿若玉琢,步履更是难以置信的轻盈,即便简单的一颦一笑都带着天然的韵味,我不禁暗叹,好一个不染世俗的玉人。

只是,偏偏落在了这最世俗的地方,偏偏如此招摇地夺去我的仅有。

宁栩

来曳的天空阴蒙,寒冰寂静的封锁周遭,没有风却冷的惊人。

那个名叫郑屑的侠客依然在那里,只是在困意下斜靠着城墙。

“总归还是个凡人。”我冷冷的嘲笑,盯着他似乎已经青紫的面庞。

那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又一次袭来,我的眼前模糊出现着一座恢宏的宫宇,随即又被一股潮水冲没,然后是翩翩少年的鬓边,剑眉挑起,怒容满面,随即也被淹没。这些天来,这些记忆不断的撕磨我的脑海,周而复始。

但我无法将这些琐碎的片段拼凑,只是一种异常的熟悉让我想去端详这个城下熟睡的侠客。

“你是谁?”我俯下身看他,他惊醒,眼角明晰的皱纹同鬓边银丝相接。

“郑屑,一个侠客。”

“你可认得我。”我问,四目相对的瞬间,他垂下了头。

“她同你一模一样,只是……”他没有说完。

“只是什么?”

“那你,可愿意听我讲她。”他的眸子泛起一层薄雾,朦朦胧胧地望向我。

一瞬间,我的脑海积聚了多日的潮水,突然的涌动了起来,透过郑屑的眼眸,我望见了那座深不可测的宫宇,一个素衣颔首的女子坐在满塘荷叶后,她的发上扣着银铃,腕上系着红线,双足荡在池边,拨动一池的静谧。她抬起头来看我,空旷的眼里散播无尽的茫然。

我愕然,郑屑没说错,她,果真同我一模一样。

郑屑

来曳的凄寒夺人性命,我站在这片被冰封的土地上瑟瑟发抖,而她竟只穿着薄衫,仿佛没有丝毫的知觉。

我们相视的那一刻,我察觉到一种久违的熟悉,关于宁栩,关于那个带走我无尽眷恋的姑娘。

我想要去诉说些什么,用我不多的生命。

我记得我带着宁栩返回宫中的那天,我攥着她的手穿过重重叩拜,她有些慌乱,低头追撵着我的步伐。

我在心里暗暗地得意,这是身为帝王的美好,但是也因为一切都是如此易得,反而显得无趣。只是当时的我还不能完全地体会,其实世间有诸多不因权贵而屈服的人事。以至于很多年后那些成为我的劫难,逃不掉,躲不开,嘲讽般重重地向我袭来。

也在那天,在一众跪拜声中我还听见一句并不显著声音,“妖女”,似怨似咒,说这话的是延嫔,这是她一贯的作风。我并不想去计较,但是那一刻我却明显感受到了宁栩的手突然地颤动。

她胆怯地拽住我的衣袖,低低唤我“屑,我……”

“我都知道。”我扭头,温和的说,试图抚慰她的情绪。

然而那之后,尽管宁栩也遭到过后宫众人的刁难,她也常常如此拽住我的衣角,可惜,我再也没有那样宽慰过她。

不是不在意,只是我除了庇佑她,也是后宫诸多女子的庇佑所在。

我能给她的,实在不多,她最想要的,却是我最贫乏的。

比如宁栩第一次向我行礼,在揽月阁里,那个我赐予她的住处,她换了宫装,点点朱唇,生疏地欠身问安,奉上杯盏,紧张的险些打落。

我上前扶住她,叫她落座,她咬着唇不言语,我笑着问她:“朕这样可怕么?”

她忙忙摇头,泪珠一颗接一颗地落,我拢住她的肩头,问她为何。

她踟蹰良久抬头问我:“屑,你会一辈子在这里么。”

其实我心里明白,她不喜欢,也不快活,这诺大的宫廷又有谁是真的快活。

但是我的手却缓缓推开了她,我走至窗前,窗外是大片的荷叶翻涌,推动池水 。

“你不喜欢?”我转动手里的捻珠,声音恢复了朝堂的威严。

她怔了许久没有回话,我回过头,撞上她闪烁的眼睛,到底还是于心不忍了。

“罢了,罢了。”我叹着气坐下看着案上笔墨来了兴致又问道“宁栩,你可会写字。”

她摇头。

“你过来。”我提起笔唤她。

她走来,像个稚气的孩子,试探着将指尖没入砚中,然后好奇的凝视不断滴落的墨渍。

“宁栩,这样不对。”我攥过她的手,才发觉她的手异常的冰凉。

我揽住她,握着她的手写下她的名字。

她学的认真,有模有样,从写字到斟茶。我笑着夸她聪慧,她歪着头盯着我问,那可有奖赏。

我当时并没有回答她,直到夜里,她睡在我的怀中,我拂过她额前碎发,低声在她耳旁告诉,宁栩,总有一日,我会带你离开,你可喜欢。

短短几字,几乎用尽我毕生的勇气。只是,我最终无法守信,我当时还不知道,其实那已经是我们所剩无几的相处了。

我频频地去揽月阁,去看她,有时,看见她在纸上写满我的名字,也有时她就坐在池边,双腿轻轻荡起,任由和风穿过她的发,她的素衫。

她的指尖拂过荷叶,像是幻觉般,满塘荷花似乎就在她的指下舒展重生,同如银的波光沉入她的眼眸。

她起身的时候看见我,慌张的行礼走来,我隔着一株杨柳,看着她的面庞如玉,步履轻盈而飘渺,发上银铃清脆悦耳。

那时候我就在想,来曳怎么会是这俗世间的人。

信妃

宫里谣言四起的时候,宁栩刚刚入宫三月,显得那样格格不入。

我站在窗前,凝视着殿外雾气迷蒙,这是屠国最常见的天气,我在回想郑屑有多久没有再来,然而发觉早已不能记清。

宫里繁花如织锦,但所生之处都已经有了宁栩的影子,从郑屑迷恋的眼神到宫人的窃窃私语。

有时候我甚至能在一株海棠下看见宁栩悲悯的表情。她实在是不够聪慧,宫里恐怕难容这样的人。

果然,延嫔来见我了,这个先时受宠得意的女人,如今最显得慌乱。

“妖女”延嫔声音尖利,她向来不饶人,尤其是对宁栩。

我知道这一天早晚要来,于是我耐心的等,等延嫔一诉忠心。

“娘娘,宫里如今都在传,您可知道。”她小心的试探我的情绪,然后压低了声音说“宁栩必定是妖。”

“何以见得?”我问得淡然,似是一件无关紧要的事。

“娘娘,皇上何曾这样神魂颠倒,更何况有人亲眼所见,宁栩能让死物复活,那满塘荷花就是证。”

延嫔的话我不止一次听闻,我有些不自觉的想起某一日,我无意看见宁栩赤着足站在池边,她双手合十,面容虔诚,她的面前,是已经苍老的槭树,然而就在一片雾气里,那棵树染上点点红色,如同泻下的夕阳变得生机勃勃。

“宁栩”我回味着她的名字,脑海里映满她湖水般的面庞,浮云般的步履。

我转头看向延嫔,在她不解的表情里,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容,然后在她的耳旁低声问:“你觉得是人是妖有那么重要么。”

其实我并不需要答案,我需要的只是郑屑的一个态度,以及一个众人信服的解释,对我而言这就够了。

而且我知道,不论宁栩是人是妖,她都不会是我的威胁,再也不会。

宁栩

从我望着他的脸庞,我就该知道,世间爱恨痴缠都会有个了解,只是早晚,只是你死还是我亡。

他是郑屑,是个侠客,也是屠国的帝王。

他曾攥着我的手向天下昭告,他曾在月下揽着我的肩头劝我切莫伤心,他曾允诺我有朝一日,他便随我做一名侠客扶救苍生。

我和他,太多太多,多到无从说起,说起却又只是寥寥几句。

晏池的水涨了一层又一层,揽月阁外的雨落得缠绵,我的荷花败了,没有丝毫声音。

我跪在地上,寒气不断闯入我的身体,而他威严地坐在我的面前,他的剑眉挑起,怒容满面。

就在不久前,他怀抱着延嫔,那个突然间变得苍白而憔悴的女人,延嫔的声音凄惶,诉说着她经受的惊恐,哭诉混杂着哀求,字句合宜,却是逼人性命。

她说我是妖, 因为亲眼目睹我原形毕露,使我起了杀心,她才险被溺毙,幸得宫女相救,才能回禀实情。

“是,奴婢亲眼所见,不敢妄言。”宫女的回话略显惊慌,佐证得恰到好处。

“皇上,救救我,救救我们的孩子。”延嫔声音几近颤抖,她的指抚上小腹。

我清晰看到郑屑的表情在听见“孩子”这两个字时,突然的逆转,他无尽的哀怜迅速转投给这个怀上他骨肉的女人。

可惜没过多久,我就听见了一声尖利的嘶喊,响彻宫中,我后来才知道,延嫔的孩子最终变为了一摊粘腻的血水遗落在那天苍凉的雨水里。

而他像是一只困兽,在那声尖利的嘶吼后,被解脱出来,他警惕地打量所有人,最后盯向我,目色如血,逼人心魄。

周围的人无比识势地统一跪下,我听见了她们你言我语,可始终只有几个词不断萦绕,祸害苍生,危及社稷,当机诛灭。

我怀着最后一丝希翼,抬起头,强忍着蚀骨的寒气,我问他:“你还相信我么?”

他沉默了良久,最后苦笑一声捏住了我的下颚 ,然后说了一句看似最无关紧要的话,他说:“宁栩,你看见外面那些荷花了吗?”

这一次,我没有再求他,我在心里回答“是,我看见了,它们死了,再也不会有了。”郑屑就像最初赐予我满塘荷花般,温柔而决绝的告诉我,他,再也不会相信我了。

郑屑

我不是从未怀疑过宁栩的身份,只是我不敢去细想,我怕失去她,我始终忧心她会化作西去的风尘,也怕她会化作纷争的来源,然而那一天,终究是来了。

延嫔倚在我的膝上,周身冰凉,她的发上还有湿气,那湿气来自晏池里不断上涨的池水,她口齿清晰地告诉我宁栩就是妖。

我不断地揣摩这个字,内心空荡像是透风的城。

也就在那天,延嫔所孕育的那个生命,在她的哭号声中,惨淡的消失。

而宁栩,众人所指的罪凶,她一如初见时问我是否还情愿相信她。

其实我想告诉她,宁栩,不是不愿,只是不能。我必须平衡所有的对错,营造给苍生看似安宁的一切。

我只能荒唐地吩咐,按照众人的心思,给予他们一个交代,召来众多所谓的降妖人,这些降妖者,他们的说法如出一辙,他们说当机立断。

而朝堂上亦有满朝文武跪得整齐,他们异口同声,他们说江山社稷。

我后来总在想,如果我和宁栩一开始就注定受尽阻隔,注定受尽千难万险,注定要宁栩来承担这一切,我宁愿没有一开始,可惜我从来参不透。

我只能看着,看着高高的祭坛上,散落着作法的铜钱和漫天飘飞的符纸,宁栩的脸庞一反往日的宁和,她不断的挣扎,银铃声不断叩击着我的理智。

她的手与链锁撕磨,我看见血沿着她的指尖滴落了下来,所有人却是无动于衷,无动于衷地看着道士将桃木剑没入她的肩头,看着血色晕染开来,染透她的素衫,染透她苍白的面庞,直到她无助地跌落下祭台。

我空荡的心骤然地轰塌,我冲破了最后一丝理智,向着宁栩奔去。我想要抱住她,想要带她走,想要告诉她她是人是妖我已经不在意了,这一切都过去了。

我奔向她,像曾经很多个月夜,揽过她的肩头,将手抚上她的面庞。

最后我听见她游丝般的声音,她一字一句,她说:“郑屑,你想过我是妖,是姜国的底细,想过万种可能,就唯独没有想过我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女子么。”

那一刻,我想起她生疏地向我行礼,她坐在池边荡起双足,她天真的将手放进墨汁,她靠在我的身上不肯放我上朝,她拽着我的衣袖问我可还会再来。

太多太多,却不过才短短三月。

我开始一次又一次的问我自己,我究竟做了些什么。那只是个爱你的女子,她只是与众不同,只是赤忱天真。

我的眼睛有些潮湿,这茫茫的雾气总是不散,如同屠国的天气,笼罩我的全部,从我抱起她直到我变得沧桑,经久不散。

信妃

延嫔死于梦魇中,她甚至没来及看见宁栩跌下祭台,那个她口中的妖女。

我搅动着原本派人送于延嫔的药,暗叹真是可怜又愚蠢的女人,我早就说过,是人是妖并不重要,我只是需要不会威胁我的人。

不得不说,我太低估了宁栩,自她跌下祭台,我才发觉即便到了这种地步,她依然惹人怜惜。我没有猜错,郑屑最终抱起了她,他温柔而小心,如同当初他带她回宫,张扬的向所有人昭告。

可我也知道,他们再也回不去了,宁栩跌落祭台时,最后那个惨淡的笑容,我记忆深刻,那其中包含了太多意味,痛苦,绝望和解脱。

在揽月阁里,郑屑小心翼翼地端着药匙,递到宁栩的嘴边。宁栩无力地露出一抹笑意,她抬手推开,眼底似有重重灰烬,早已没有丝毫灵动之气。

然而,不知为何,我反而觉得此刻的宁栩像极了这个皇宫,她无比自然地融进了这里的一切,完完全全的像一个深宫妇人。

只是,她终究与众不同。

她走得决绝而干净,除了一支荷叶没有带走任何宫中的物件,她走的那日,就穿着那件染血的素衫,在临走前来见我。

她已经不同往日,眉间似有无尽过往。

出乎我的意料,她规矩地行礼奉茶,然后落座。眉角透着似有似无的笑,谈的却是无关紧要。

只是她在离身前,回眸看向我,眼底是前所未有的凌厉,她说“娘娘,延嫔她,会留在这宫里的,您说是么。”

宁栩

如果我没有记错,在我离宫之前,我曾经问过他要这天下苍生还是要我。

他当时无比笃定,他说“宁栩,我是个帝王,不是侠客,也永远不会是。”

我明明知道答案却还是问了,只因这是我最后的挣扎,最后的希望。又或者当初的我只是需要一个走的理由,一个彻底了结的信念。

我强忍着内心苦涩,故作恶毒“屑,你最好不要后悔。”不想,却是我们此生的最后一句。

如今我站在来曳的城墙上,发现到头来只是我的一场执念罢了。

只是我是真的以为他不会来。

我来到来曳时,这里曾是满地荒凉,寒风凄凄。可我听见有人问我,可愿意将我的记忆和我的姓名,一同送于来曳,让它有遍地珍馐,佳酿成流 ,在某一日,扶救天下苍生。

问我的人,是来曳从前的据守者,她说她已经苍老,她的记忆也已经不再鲜明,来曳因此随之荒凉。

她还说我虽是凡人,却颇聚灵气,她说的时候我手中拿着自揽月阁折下的一片荷叶,它已经染上了些许绿色,有了生机。

“我想,你会有段不寻常的记忆吧。”她的语调和蔼,她说“姑娘,你可愿意?”

那一刻,我想起郑屑,想起晏池萎败一池的荷花。

是啊,无论如何也回不去了。

自此我忘记了从前,将我的一切送于这片土地,而来曳也从来没有什么豺狼,有的只是延绵千里的寒冰,等待着一个心怀天下苍生的侠客。

只是我没想到他终究还是来了,也永远的离我而去。

我已经记不得郑屑是如何撞城赴死,我只记得那日残阳妖冶如血浸染。

他死前没有讲完他的故事,他向着我大喊:“宁栩,我一直想告诉你一件事,苍生里有你也有我,苍生是所有人,还有让你离开,我很后悔。”

那是我最后一次听屑对我说话。

那一刻,我感觉有什么湿润了我的面庞,是雨,来曳落了雨,落得缠绵不休。

然后我听见了寒冰一寸寸消融而去,仿佛万千苍生声呼万岁。

郑屑

很多年前,宁栩出现在我最狼狈的时刻,她问我为什么要攻打姜国,我说为着我的天下苍生。

后来我们在宫中的最后一夜,她推开我递向她的药,忍着满身疼痛,淡淡地笑着问我倘若她要走,我是要这苍生还是要她 ,我说我是个君王。

她离开的那天,我站在城墙上看着她,她的面庞如玉,步履轻盈,没有任何拘束。

我听说她去了宁山,去了清河,去遍了屠国山河,那是我曾经给她的允诺,最后却要她自己走完。

她最终留在了一个名曰来曳的地方,听说那里后来有珍馐遍地,佳酿成流,只是山重水险,豺狼据守,入者必亡。

屠国蝗灾蔓延整个江山时,人心惶惶不安,看着飘摇的皇都,我知道将有无数的侠客将要冲向来曳,只因为这种时候,谁能救天下苍生,谁就必定成王。

可是,会有谁是真的心怀天下苍生呢。即便是当年灭姜的我,不也只是打着苍生的名号,来稳固自己的江山。

苍生是谁,他们真的需要扶救么,我想起宁栩曾经天真的问题。

可她说得没错,苍生会是每一个人,他们更需要自己去扶救。而我,仅仅是我自己,是一个深陷爱恨痴缠的人罢了。

我只知道,来曳会有我深深眷恋的女子。

宁栩

我是宁栩,也不是宁栩。

郑屑走的时候,我坐在他的身旁,我能感到他手指最后的颤动,他试图拽住我的衣袖,只是他的手无力地停在了半空,然后重重地垂了下去。

郑屑死了,带着他对宁栩缠绵的眷恋,一同浸泡在雨水里。我抬起袖子,替他挡住砸向他脸庞的雨珠。

在我的记忆里,他始终只是个翩翩少年郎,意气风发。我始终没有忍心告诉他,宁栩早已离去,就在宁栩将她的一切送于来曳的那天。换得来曳无尽珍馐佳酿的代价,除了那段记忆还有宁栩自己。

而我只是宁栩带到来曳的那片荷叶,晏池满塘的枯萎,晏池涨起的水,晏池坠落的延嫔以及晏池盛放一池的荷花,我都曾见过,我见过宁栩从最天真的模样走向哀伤,见过她的爱恨化作苍生的福祉,我只是不曾参与。

然而我也是宁栩,是宁栩最后的一丝灵魄,她留我守住这里,她只告诉我,让我在这里等一个人,一个心怀天下苍生的侠客,却不曾告诉我他姓甚名谁。

图片发自简书Ap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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