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章:琵琶行传奇之独居岁月 | 连载五
文 / 十三明月
二十三、
晨起,梅洛儿正对镜梳妆,忽从镜子里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是他!他胖了一些,准确来说,是发福了,被阳光晒黑的脸变得圆润,已经看不出当年的棱角。那双疲惫的眼与她的目光一碰上,随即移开,讪讪地笑了,扯出眼角和唇边的纹路。
沈时飞回来了。她的沈郎,终究是来找她了。
梅洛儿慌忙转身,怔了一怔,低下头去。
“你……来了……”
她面颊发烫,像一个做错事的孩子。
沈时飞却不开口,只是垂手立在门前。
梅洛儿心里发慌,但还是鼓起勇气先开了口:
“沈郎,不是你想的那样。网上那些话,什么白司马,什么……私会,都是骗人的,你,你不要多想……你知道那些娱记的,你不要误会,我没有……”
梅洛儿真恨自己笨嘴拙舌,结结巴巴的,心里着急,越说越乱。
沈时飞却莞尔,定定地看着梅洛儿,问:
“洛儿,你只需告诉我,那天晚上你碰见白居易的事,是真的吗?”
梅洛儿心里叫苦不迭,张开嘴,却发不出声音,半晌,她点了点头。
“那么,白居易为你写诗的事,也是真的了?”
“不是你想的那样!”梅洛儿急了,心想,这下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沈时飞却不恼,又问了一遍:“有这件事吗?”
梅洛儿哆嗦了一下,眼一闭,心一横,从牙缝里挤出一个“是”字。
谁料沈时飞竟呵呵笑了起来,抬脚进屋,一屁股坐在榻上,望着不知所以的梅洛儿。
“洛儿,你想到哪里去了?真是个小傻瓜,我怎会怀疑你?”
梅洛儿抬起头来,不敢相信地瞪大眼睛。
沈时飞后来对她说的话,让梅洛儿好长时间都如在梦中,心尖儿上又是酸楚又是甜蜜,幸福得快要流泪。他说,从前都是他的不是,他为了尽快让她过上好日子,也为了给他们未来的孩子创造更好的条件,竟然挣钱挣红了眼!钱这东西真的有魔力,没有的时候想着有,有了一点就想要更多!他掉进了钱眼里,迷失了本心,还差点弄丢了她。直到,他看到“芒果网”的报道,突然好害怕失去她,霎时他明白,他唯一的珍宝,是她!他的洛儿!他要来向她认错,保证再也不让她受委屈,以后她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他全都依。只要,她肯原谅他。
她肯,她怎会不肯,她从来就没怪过他,她感激他,一直一直感激他。
梅洛儿倚着他的肩头,双手紧紧环住他宽大的腰。她再也不想离开他。
二十四、
次日一早,沈时飞便提议到长安去,让梅洛儿报名参加这一届的《大唐好歌曲》。
还沉浸在昨宵温柔中的梅洛儿大惑不解,难道他还是不懂她?她不想再站到舞台中央,让人观赏、挑拣、评头论足,就像货架上的商品,完了还得自己收拾被炒红之后的是是非非。可是,沈时飞的三个问题,却让她动摇了。
一,你想不想让更多的人与更专业的乐评人听到你的演奏?
二,你想不想借助一个合适的平台,留下你的作品?
三,你在害怕什么?是流言蜚语,还是作品和才华被埋没,一辈子?
沈时飞告诉梅洛儿,《大唐好歌曲》的赛制与《我是乐手》不一样,评委同时也是选手的导师,他们背对选手坐在台下,只闻其声,不见其人,如果导师转身,则意味着他已决定将正在表演的选手招入麾下。导师会给每一位队员的技艺提出专业的指导意见。所以,不论参赛选手是否进入决赛,或是否拿到奖项,他们都得到了磨炼。
梅洛儿心动了。退出娱乐江湖多年,她还是头一次听说有这样一种赛制。她忍不住去想,如果《我是乐手》也有这样的赛制,当初入选宜春院的,会是她梅洛儿吗?
“洛儿!”沈时飞站了起来,双手按住她的肩头,柔声说道:
“别怕,我们一起去长安,我会一直陪着你。等比赛结束后,不管结果如何,我都要为你开一间音乐工作室,让你享受最好的创作条件。至于工作室开在哪儿,你说了算。你说,这样好不好?”
他的眼神写满温柔和笃定。
这个眼神,梅洛儿太熟悉了!五年前,他也是这么看着他,说要娶她,要给她赎身,要疼她一辈子。自从四年前与他产生隔阂以来,每一个白天和黑夜,梅洛儿都是靠着这些柔软的回忆才熬了过来。而如今,他就这么活生生地站在她的面前,还是这样看着她,说要一直陪着她,一起去完成她的梦想。她怎么能拒绝?的确,她不忍舍弃眼前这平静生活,但是音乐梦想是她更不忍舍弃的东西!是的,那是她的初心,她怎能因为曾经的落败就逃避一生呢?
她终于开口,说,好。片刻,又补上一句:“谢谢你,沈郎。”
为什么要谢呢?她自己也不懂。这样显得生分了,可是,似乎又是非谢不可的。沈郎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她,不是吗?
二十五、
一到京城,他们就租下了一套宅院。离比赛开始还有一个月,沈时飞要梅洛儿把新曲《琵琶行》练熟了,白居易的新诗《琵琶行》,也要全都背熟。
沈时飞是这么想的:凭梅洛儿的实力,让导师转身是没问题的,但如何获得场外的高票数从而在决赛中取得压倒性胜利呢?如今的梅洛儿可不比当年了,虽然琴艺炉火纯青,但是毕竟年纪大了。要知道观众都流行追捧二八年华的小哥哥、小姐姐,谁会喜欢一个实力派的老姐姐?但是,如果让梅洛儿现场甩出白居易的诗,再说说她和诗人那些不为人知的故事,不利局面就反转了!要知道,白大诗人每次更新他的公号,分分钟阅读量破十万加,这可是大唐诗坛现象级的事件!就凭着白大诗人的人气,梅洛儿也是赢定了!
当然,梅洛儿一点儿也不知道沈时飞肚子里的小九九,不过,她还是听话地练熟了自己的新曲《琵琶行》,也背熟了白诗人的《琵琶行》。
万事俱备,只等开赛。
二十六、
第二季《大唐好歌曲》在一个白雪飘飞的季节拉开了帷幕。梅洛儿毫无悬念地通过了第一轮海选,此时,她正抱着琵琶,对着四位导师的后脑勺,弹起原创新曲《琵琶行》。
沉浸在乐曲中的梅洛儿看不到网络直播平台上那两级分化的弹幕。一派说,哇,这么老还出来跟年轻人争,老不要脸,她怎么还不下去?绝对有黑幕!另一派说,喂,有点同情心好不好,人家出来捞金也不容易,再说了,老女人怎么了?老女人也有春天!向老艺术家致敬!
屏幕上,梅洛尔的人气值始终徘徊在30左右,而其他选手的人气值,有的已经飙到了120。当然,这些数字,梅洛尔也看不到。
梅洛尔甚至看不到四位导师脸上不可描述的表情。左边那位,已经闭上了眼睛,仰面朝天,鼻翼抽动,双手一上一下打着拍子。右边那位,摸着怀里的波斯猫,眉头紧锁,若有所思。中间那两位,正在偷偷交流,男的伸出大拇指,撮圆嘴唇摆出个“niu”的口型,女的回给他一个似笑非笑的眼色,频频点头。
当乐曲演奏到第53小节时,左边导师座位后的三个词亮了:
I WANT YOU!
这位人称“欢爷”的导师第一个转身。随后,其他三位导师纷纷拍板转身。现场爆发出一阵掌声,屏幕前的沈时飞微微一笑。
梅洛儿镇定地弹完了全曲。曲终收拨,缓缓站起,躬身致谢。
“介绍一下你自己吧。”人称“娜姐”的导师含笑说道。
“四位导师好,我叫梅洛儿,长安人,24岁。琵琶是我从小的梦想。”梅洛儿熟练地介绍着自己,这套说辞她早就背熟了。沈时飞向她交代过,不要透露太多真实的个人信息,但一定要说到梦想。
娜姐颔首。她身旁的泉哥开口道:
“这首曲子荡气回肠,非常有画面感!它的背后有什么故事吗?”
梅洛儿心想,沈郎说得真对,这些导师果真都对作品背后的故事感兴趣。她略定了定神,缓缓开口,把她如何在江州偶遇白居易,白居易如何被她的曲子感动,又是如何为她写诗的故事,完完整整讲了出来。末了,她念出了两句诗:
“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这便是长诗《琵琶行》中最脍炙人口的两句,在场的导师不会没听过。
就是从这个时刻起,梅洛儿的场外人气值蹭蹭蹭地往上窜,很快就突破了200,成为到目前为止,最受欢迎的选手。
而场上的四位导师,却面面相觑,谁也不说话。
突然,各大平台的直播全部中断,纷纷开始插播广告,沈时飞心中大叫不好。
“喵——”
波斯猫叫了一声,从主人胳臂上挣脱,跃到地面上。猫的主人随即开口:
“梅娘子琴艺高妙,但是,你可能来错了舞台。我撤回我的选择。”话音刚落,他的椅背就转了过去。
“薛总监?”欢爷不解,但看到另外两位的神色,立刻了然。刷刷刷,三张座椅纷纷调转过去。
现场的灯光暗了下来。一位工作人员走上舞台,请梅洛儿离开比赛现场。
“为什么?这是什么意思?”梅洛儿满腹狐疑,很是气愤。
“我们也不是很清楚。总之,请您离开吧,后续的比赛,您也不必参加了。”
当屏幕上又恢复直播时,沈时飞看到的是一名男子走上场,将筚篥凑到唇边,奏起一首西域舞曲。导师欢爷的脸上,呈现出与刚才一模一样的陶醉神情。
二十七、
梅洛儿走出了赛场。
“嗳!梅娘,你走慢些,等等我!”一个清朗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
梅娘?这是她独居浔阳江边时的化名,此地怎会有人如此叫她?难道是故人?梅洛儿一回头,见一位瘦高男子正从赛场出来,冲着她笑嘻嘻地走过来。地上积雪深,他走得慢。梅洛儿正没好气,扭头就要离开。
“喂~你别走呀!这么对待旧相识,可不礼貌!”
旧相识?
“咳咳,鄙人浪荡江湖,臭名远扬,想来女先生是不愿理我呀!”那人已经来到梅洛儿跟前,倒是挺拔俊朗,浑身一股洒脱落拓气质,可穿着也忒寒酸了,全身上下只有一件青色的旧棉袍。这么细细一看,梅洛儿倒是想起来了,似乎是那晚在浔阳江头的小船上,递给他名片的那个人。她犹豫地问道:
“你是,刘永?”
“嘿嘿,总算认出来了!”刘永爽朗一笑,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
梅洛儿心中正不自在,也不想与他多话,一时竟不知说些什么。那刘永倒不觉尴尬,凑近梅洛儿,压低声音问道:
“刚才的比赛,我在现场都看见了。女先生琴艺无人能敌,却无辜被黜落,想必心中一定疑惑得很吧?”
梅洛儿点点头,心中疑惑却更深一层,难道,他知道些什么?
刘永神秘一笑,缓缓开口:
“鄙人不才,倒正巧知道原因。梅娘可知,如今京城内外,白居易这个名字,可是轻易不能提的?”
“为何?”
“梅娘果然不知啊。当初白公被贬至江州,便是因为一些莫须有的罪名。白公早年写过不少赏花诗,还写过一首《新井》诗,不巧,白公的母亲后来正是因为赏花,跌落井中,溺水而亡的,因此便有人说,白公德行有亏,不尽人子之道,简直是禽兽不如。圣上知道后,便将白公贬谪了。”
“啊!如此……”梅洛儿大吃一惊,心下了然。
“不错,如今京城里谁敢说是白公的朋友?除非,他不想要前程了。”
“可是,那些导师并非朝堂中人啊?为何对他们,也不可提白公?”梅洛儿还是有些不解。
刘永愣了一愣,仿佛没想到梅洛儿会这么问。他正色道:
“梅娘真以为那些人与政坛毫无瓜葛?记得那个抱着猫的薛总监吗?他叫薛定谔,是宜春院的音乐总监,当今皇上身边的大红人。这个比赛谁能晋级,可都看他的心意,而他的心意也只有一个标准,便是圣意。你,懂了吧?”
梅洛儿愣住了,她想起多年前那个叫薛慕牙的羌笛手说过,他的堂兄便是大内宜春院的音乐总监,名叫薛定谔。
“诶,你怎么了?莫非,打击太大,承受不住了?”刘永又开始嬉皮笑脸。
梅洛儿摇摇头,又问:“你,怎会知道这些?”
“咳,我嘛,作为一个放纵不羁爱自由的射手座男子,自然是不受朝廷待见的。以我多年沉沦下僚的经历,再加上我这双无人能敌的火眼金睛,当然什么都知道!”
二十八、
梅洛儿与刘永分别的时候,山脊上只剩了半个太阳,映在雪地上,反射出明晃晃的金光。她踩着灿灿的雪地走着,神情有些恍惚,却并不很悲伤。失败,她不是第一次经历了。如今的她,也早已不是当初那个爱做梦的小女孩。她不难过,甚至隐约觉得如释重负,她终于完成了沈郎的心愿。从今往后,家庭就是她的归宿。她最终,还有一个温暖的家,一个爱她的夫君。
万万没想到,当梅洛儿回到他们租下的宅院,却里里外外都找不到沈时飞。餐桌上静静躺着一封信,封面写着:“洛儿 亲启”。
洛儿:
见字如面。
时至今日,我只能向你坦白一切。这次我要你来长安,是出于我的私心,我想让你再红一次,借着你的名气,我才能保证天仙茗茶继续盈利。对不起,我是个商人。
我走了,你不要找我。江州的家,我也再不会回去了。其实,早在认识你之前,我已有妻室。我不是江州人,我去教坊找你,给你赎身,娶你,都是为了我的生意。我不是不喜欢你,只是,我早已有自己的生活,那是你不了解的。我也有很多无奈,你若恨我,便恨我吧。江州的房子留给你,若不想要,可以卖掉。忘了我,不要找我。
沈时飞 字
二十九、
大雪漫天,落满了长安的街道。梅洛儿身披斗篷,怀抱琵琶,茫茫然踩在雪地上,踽踽独行。她不知道要去哪,也不知道今夕何夕。她只想走一走,让冰冷的长安雪打湿她的头发。冷的感觉,会让人清醒。
直到,她听到一个清朗的声音:
“梅娘,梅…呃…洛儿?是你吗?”
梅洛儿心头一颤。
远处,一个挺拔的身影朝她走来,眉目渐渐分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