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以后,我送走了最后一个亲人。
没有想象中的嚎啕大哭,也没有那种天塌下来的崩塌感。只是在一切仪式结束,人群散尽,我一个人回到那个突然变得过分安静的屋子里时,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宇宙真空般的寂静,将我轻轻包裹。
我烧了一壶水,给自己泡了杯茶。茶叶在滚水中缓缓舒展,像一段尘封的记忆。我突然意识到,那根一直牵着我、将我与这个世界紧密相连的风筝线,断了。
我这一生,似乎都在印证“六亲缘浅”这四个字。童年的疏离,少年的远行,青年的漂泊。我总是在告别,总是在路上。而这一次,是最后的告别。从此,这世间再无血脉上的“来处”,也再无必须奔赴的“归途”。
我,成了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孤身一人。
日子,并没有太大的不同。
太阳照常在新加坡湿热的空气中升起,我依然要去“奔波”,去完成那份早已被我看穿、却又必须借以生存的工作。我依然沉默地听,冷静地看,做好自己分内的事,然后下班,回到我的小屋。
不同的是,那份“灵魂层面的劳累”,似乎消失了。
过去,我的“奔波”,是为了向某个不存在的“他人”证明什么,是为了一个遥远的、名为“安稳”的幻象。而现在,奔波,就只是奔波。它成了我这具肉身与这个三维世界互动的一种纯粹的、不带任何情感色彩的“能量交换”。我用我的时间,换取我的“柴米油盐”。仅此而已。它不再能消耗我,因为我已不再对它有任何额外的期待。我开始真正地享受“独孤”。
我会在下班后,花一个小时,慢慢地为自己做一顿简单的饭。我会专注地切菜,听着油在锅里发出的滋滋声,感受食物的香气。我为自己一个人,准备着充满敬意的晚餐。那不再是为了果腹,而是一场与“活着”这件事本身,最朴素的约会。
我会花更多的时间阅读。那些早已逝去的哲人——尼采、叔本华、老子、佛陀——他们成了我最亲密的“家人”。在他们的文字里,我找到了所有“不合群”的回响,所有“独孤”的共鸣。我不再需要向身边的人解释我的所思所想,因为这些伟大的灵魂,早已替我说了所有我想说的话。
我不再“向往”那个虚无缥缈的“情”字,但我开始以一种更温柔的眼光,看待世间的男男女女。我会在MRT上,看着依偎在一起的年轻情侣,心中不再有失落,而是一种近似于欣赏的感觉。我像一个看电影的人,看着他们在上演那出我早已烂熟于心、也曾渴望出演的戏剧。我看到了其中的甜蜜、占有、误解和痴缠。我看到了“意志”在那年轻的身体里,如何巧妙地编织着它那关于繁衍与延续的古老骗局。我不再想入局,我只是一个慈悲的、偶尔会心一笑的观众。夜晚,我常常坐在窗前,看着楼下街道的车水马龙。
我知道,我这一生,大概率不会富有了。这个小小的屋子,可能就是我全部的物质世界。我也知道,我不会再拥有一个传统意义上的“家”。但我从未像现在这样,感觉到“富有”和“归属”。
我看着窗外的灯火,不再觉得那是与我无关的人间热闹。我知道,每一盏灯背后,都有一个和我一样的、宇宙意识的碎片,在体验着它自己的悲欢。我们从未分离。
我闭上眼睛,能感受到自己平稳的呼吸。我知道,这每一次的吸气与呼气,都与院子里的那棵树、与远方大海的潮汐、与天边星辰的运转,同在一个节律之中。
我,就是宇宙本身,在此刻,体验着一个名叫张文浩的、孤身一人的、平凡的生命。
“以后会怎么样?”“会如何生存?”
我已经不再问这些问题了。因为“以后”只是一个念头,“生存”只是一个过程。
当太阳升起,我就去劈柴担水。当夜幕降临,我就独坐观心。
我不再计算那36000天的倒计时,也不再为“活一天少一天”而感伤。因为我知道,对于那个真正的“我”而言,既没有生,也没有死。
有的,只是这一个接着一个的、全然的、花开水流般的,当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