垫着丝绒的左肩

一阵笛鸣,伴着长长的叹息,“呜呜——”火车到达了目的地。八九年没有回来B镇,这儿浸湿了我十多年的空气,如今仿佛还是熟悉的气息,细细感受——却多了一丝令人心悸的陌生。

“各位亲爱的旅客,现已到达B镇,请要下车的旅客做好准备……祝您旅途愉快!”

即使再喜欢窗外一逝而过的景色,但也不便再逗留,拖着行李箱,离开了火车站,踏上了这个弥漫着我少年的喜悦、愁绪、忧闷的青春记忆的B镇。

一路绝尘。

一年才见一次的父母欣喜万分,不住的嘘寒问暖,我的心暖得跟初阳般,颇不平静。

父母一边为我添菜,一边询问我在他乡的状况,讲述着他们最近发生的琐事,又扯到了远在各地的孩儿们,场面温馨万分。

“对了。小a咋样?”父亲含着米饭,有些迷糊的问道。

我的心葛地一沉。

“小a?哦……不知道呢……”

“嗯?你们不联系了?以前不玩的好好的吗?”

“唔,嗯,是这样子的。”

“唉,这孩子……可惜了。”

“…………”

“来来,吃这个,你妈特意为你做的呢!”

“嗯,我自己来。”

“吃吧吃吧,外面的总归没有家里的好。”

…………

傍晚,我一人搭车前往母校——同样离开八九年的地方:B镇XX学校。

初达,眼前熟悉又陌生的气息扑湿了我的双眸。一条条小道上,走过的人,发生的事,仿佛还在昨天。可在这一片熟悉中又带着残忍的陌生,似乎想把从前美好的、悲伤的回忆,清除得干干净净,连一丝念想都不留给像我这样的一个人。

站在阶梯上,向远处眺望。

充满青春气息的操场,仿佛还残留着我们在夕阳下奔跑的身影。诶,为什么,跑着跑着,消失在夕阳的余晖中了呢?

小a,小时候的玩伴兼邻居。幸运的,从小学到高中,我们是十二年的同桌,那感情深厚的,让人深信以后便是常伴不离的伙伴。

小a活泼调皮,而我略显安静。这天差地别的性格,是传说中的互补吧。她是一个演说者,而我是个尽职尽责的听众。

我听,听她说捡了一只流浪猫,被父母责怪了好久;听她说南院的海棠花又开了;听她说父母又吵了;听她说食不下咽的饭菜(食堂);听她说哪又新开了某某店啦;听她说她成绩又下降了;听她说哪个女生喜欢哪个男生啦;听她说某个学长好帅啦……

之后大多都是关于这个学长的描述。

我只是笑。

小a也不恼。她知道我对这些事不上心,或许她也并不需要我的回答。她只是想与人倾诉一番,倾道她的喜怒哀乐罢了。

十七岁,幼稚与成熟交接的花季。

或许任何人在大约这个年龄都会对未来充满憧憬与幻想,固执的屏蔽现实中忽远忽近的社会黑暗、人情冷暖。

但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小a收敛起她过分的活泼与俏皮,走路不再东张西望,也不发出“哇!”“呀!”的惊叹声,而是轻声漫步、规规距距。也不再开怀大笑的露出“海阔天空”的嘴巴,而是标准的抿唇一笑,声音轻柔。

在她身上,我有点儿懂了“淑女”这个含义。

但更多的,是我发现小a跟我相处的时间变少了。

一下课她就扒着睡,不扯着我说些八卦了,一放学匆匆丢下一句“我先走了”,然后就以我从来没见识过的速度,消失在我的面前。

于是我一个人走。

平常半小时的路程,骤减了一半。

但是小a并没有回家,她去哪儿呢?

说也惭愧,一介好友,我居然沦落到尾随小a的地步。

好吧,我只是好奇她去干什么。

令我惊奇的是,从小最讨厌等人的小a居然安静地捧着水瓶站在操场边,看着球场上的男生,时而抿唇,时而羞怯。我只能扶扶垮掉的下巴。

不一会,她向一旁走去,迎上走来的某位男生,羞怯又不安地把水递给他。不知是习以为常,还是出于尊重,他接过水,礼貌一笑。

小a惊喜地笑了。

那男生逗留了一会儿,起身离开,小a跟了上去。

我看到,小a身上散发着红色般浓烈的喜悦。

我看到,小a前的男生散发着淡蓝色的疏离。

小a,这样真的好吗?

我愣神中,那男生忽然转身看向我的方向,莫名的开朗一笑。眼见小a也要转过来,我连忙猫着身溜走了。

走之前,我似乎看到了什么。

是什么呢?

一种不安的情绪。

多心吧?嗯,一定是的。

小a又变得奇奇怪怪的。据她说,“每次都遇不到”。她不明说,但我也有些许的明白。因为这,小a很没精神,整个人丧的跟头上总飘的朵乌云似的。

她跟我相处的时间便又多了起来。

每到周末,她就拖着我去搭公交。一反常态,愣是要我坐在靠走道的地方。她要不闷闷的看向窗外,要么头偏在我的肩膀上睡觉。

就这样,一天都要搭个来回几趟。

没错,起点站到终点站。我不恼,因为我知道这是她纾解心情的一种方式。

可是她忘了,我晕车。

或许晕到了极致,我也忘了我晕车。

“XX站,到了。到站的旅客请准备……”

下车前,小a又习惯性地向我吐槽:“妮,你太瘦了!肩膀一点肉也没有,硌的我难受死了,多吃点呀!好让我好好睡呢!”

N+1次了,我也就只能笑笑了。

“妮,其实,我好羡慕你呢。”葛地,小a怔怔地看着我。

“嗯?”我疑惑了。

小a的表情确切地表示,我的“天真”再次打败了她。

“噢——走了!我新的小a又回来啦!”小a“一反常态”地呼叫。

真好。

我看见她充满朝气的背影

习惯性的把手往抽屉里伸,抽出英语书,发现英语书比平常厚了点。翻开,蓝色的信纸赫然出现在我面前。我疑惑的翻开,内容如下:

……………………

我知道,你有偷看我哦。我等了你几天了,以为你会“大胆”现身,看来,也只有我来找你喽。这个周末10点,操场见。你敢来吗?呵,反正,不见不散。

还有,

我喜欢你。

尘(笔)

“尘”又是哪位大神啊?!我茫然,我偷看他?!

突然,手中的信封被抽走,在我一边神游一边抢信纸中,夺信之人——小a,就一边躲一边看完了整封信。

未了,她的表情有些怪,说是担忧又像惊喜,说是恐慌,又带着点期待。

她怎么了?

良久,她清清嗓子,柔声问:“妮,你认识尘吗?”

小a狂喜,在我摇头之后。她不停的向上蹦,一副兴奋却只能用蹦跳来表示的样子,她身上又是那种浓烈的红色。

“妮——你讨厌!!即使我们关系再好,你也不能拆我的信看呀!脸都丢大了……哎呀,人家不理你了!”小a羞怯地轻斥我,但是她的声音与表情中并没有责怪之意。

咦?原来是小a的呀!哎,同桌嘛,放错了吧。幸好幸好,小a拿到了。

我在一旁感慨。不然事情可就乌龙喽。

小a兀自在一旁手足无措地打着转。

嗯,看来,“尘”就是那天的那位吧?两情相悦,真好呀!

小a快乐的样子,真美!小a,要一直快乐下去哦。

临近周末,小a又拉着我体验晕车去了。

这次她很兴奋,拉着我说的很开心。开心她的努力终于有了回报,开心他身边总有一个我,开心沿途清幽的风景。途中说累了,她又靠在我的左肩上,安静的入睡。她信任我,我很开心,她能在我面前卸下防备。

我僵着肩膀,尽量不让自己转头,移动身体。

道路两旁仍是熟悉的场景,看着看着,不知为何眼泪莫名的就流下了。我不解地拭去这对晶莹的水珠,感受着,心房突然被悲伤填满……

陪着我走了多年孤独年华的小a,要去陪另一个人了吗?

在小s兴奋期待与我的淡然下,“明天”,还是来临了。

我看着小a对着一堆衣服不知所措,我看着小a戴上了小巧精致的耳坠,我看着小a半挽着头发,额前垂落着几根俏皮的发丝,我看着她穿上了高跟鞋,着着淑女裙。

“妮,好看吗?”小a收拾完毕扑着淡粉的白皙脸颊,眨巴着长睫毛,期待的看着我。

“嗯,好看。”我看着她,笑着。小a本就精致,稍一装扮,也是回头率极高的人。

但是我还是觉得纯天然的小a好看,清纯的脸,清纯的笑……看着她满怀少女心思的情怀,我咽下了这句话。

“你怎么啦?这脸蛋,啧,跨成这样,是不是忌妒我呀?!”小a笑嘻嘻的揽着我的肩,“别啊,盯着我心慌!”

我轻轻一笑,感慨道:“唉,这情景怎么看怎么像母亲看着要出嫁的女儿。这心情,唉,嫁出去的那什么泼出去的那什么……”

“我去你的!占我便宜,姐我啥时候成你的女儿了!”小a作势要打我,我笑着躲开,”都九点半了,快走吧!别让你家亲爱的等急了。“

我看着小a欢脱的背影,弧度渐平,沉没。

小a离开的那段时间,我习惯性的戴上了耳机,微伏在阳台上,眯着眼眺望远处。《夏恋》这曲儿一直盘旋在耳边,轻快的旋律不再,总在不经意间敲击着心灵的深处,如泣如诉。过于忧伤,并不适合我。

但我觉着此时天地之间,仅剩我一个人的孤独。

仿佛,这才是我。

许久………………

“这不属于我!因为沉默背后也有冲动,看大雨滂沱,听……”手机突兀的响起

是小a。

“小a,怎么这么快了?你要回来了吗?”我欣喜地开口,想为她高兴。

“妮,”小a的声音有些冷淡,有些哽咽,“你听我说……你现在可以到学校操场来吗?我有事想问你,可以吗?”

小a,变了。

我震惊的感受着。

小a说话从不这样,至少跟我。要我去某处,一定在手机上咆哮,“你丫的给我滚来XX”,然后气势汹汹、不容置疑的挂电话了,何时有恳求过呢?!

“嗯?有什么事不能在电话里说吗?学校好远哦,不要去啦。”我不安地跟她撒娇。

“求你。”

我的微颤着,跟手一样的振幅。心如同被浇了一盆冷水,凉了。

或许小a不知道,我哭了。正如我不知道,小a在电话那旁,也哭了。

当我看到对峙般站立的男女时,顿住了匆忙的脚步。

我看着小a,表明我的抗拒:我不想过去。但她与他却都大步向我走来。他看着我,笑的莫名;小a看着他,眼圈微红;她看着我,带着埋怨。

“你来了,”小a看着我又看向他,“她来了,你确定是她?”不等他回答,小a又问我,“妮,你不是说不认识尘吗?你骗我?!我不信,可……你是不是认识他?!我……明明,你知道,还……你明明知道我……”小a受打击似的,语无伦次。

“我认识他呀。”我仍不解,我尾随小a时看过他呀,小a喜欢的人嘛,我怎么会不认识呢!?

“你?!”小a瞪大双眼,不可置信的看着我,“你明明知道我喜欢他!为什么还要偷看他……你怎么会是这种人?!连好友的……呜呜……我再也不理你了!!”

小a哭得凄厉,抽泣的我一愣一愣的:小a在说什么?什么我……眼见小a要跑开,我连忙拉住她,她一掌用力拍掉我的手,我反射性收回后,她狠狠地看了我,一眼跑开,再也不回头。

我要去追,被人拉住。

“你让她静一静,”尘看着我,略带歉意,“对不起,我不知道你们之间……发生这么大的误会,对不起……诶,你别哭啊……我……”

“谁哭了!你走开,你欺负小a!你快把小孩追回来呀!不追别扯我呀!你不是喜欢小a吗?现在算什么!为什么还让她哭啊!你走开,别挡我!”我挣扎着,拼命拭泪。

“妮,你真不知道吗?我是写给你的,我喜欢的是你,是你!明白吗?!我从来就没有喜欢她,我从来就没夹错位置,懂吗?!”尘微愣,才明白过来,语气哭笑不得,却又极其郑重的向我申明。

猛地,我才明白我误会什么,小a我误会什么……但又说不上是误会。

“那好,”眼见小a早已消失在我面前,我出奇的冷漠,“我不喜欢你,再也不见。”

尘一个人留在原地,看着我冷淡的背影。

我心情沉重,如行尸走肉般,拖着脚步机械地走着……

小a别走太远,我怕。

“对不起,您所拨打的号码已关机,请稍后再……”

“对不起,您所拨打的号码已关机,请……”

“对不起,你所拨打的……”

“对不起,您……”

“对不起……”

“对不起……”

“对不起……”

对!不!起!

“对不起,您所拨打的号码是空号,请核对正确后……”

我颓然地放下了手机。

不知是多久之前,这个号码变成了空号,这个烂记于心的号码,永远保存,永远消失,在我的世界。

那天以后,小a转了学,不知是不是命中注定,我搬家,也转了学,空留给这个令人心悸的校园一些冷然的记忆。

我收好手机,打了出租车回到了家。父母叮嘱着我,要我赶紧去休息。我朝他们笑笑,表示自己会的。

“亲爱的旅客们请注意,此航班即将启动,请做好安全事项准备。在途中,请您看护好自己的贵重物品……”

又是一次与故土的离别。我靠窗而坐,抚着自己空落落的左肩。

我习惯性的给它垫着丝绒。

“妮,你太瘦了啦!硌的我好疼哦!”此声,在耳旁回荡。

可是,再也没有人,

能,

靠着它,

安然入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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