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八点闭店，去附近的超市买了些能够储藏的食物。心情上还是惦记着疫情，怕是突然被封控管理。雨下了一整天，疫情已经三年多，依旧没有彻底解决的办法，人像是漂在浮木上，总是惶惶不安。

今天无事可记，想到以前些的作文，贴一篇过来。看自己过去写的文字，就像看以前的照片，那个曾经的人是我嘛。阅读过去的写下的字，宛若在鱼另一个对话。

之前写的《青檬之恋》如下。

3月16日，林清将这天写在了日记本上，两年以后再翻开，黑色墨水记录的当初情景像屏幕里的影像在眼前逐渐拉开。

那天，他按时下班后去乘地铁，由于安检慢了半分钟，小跑到站台时只好眼瞅着那趟地铁从眼前开走。因而，当他在出地铁站后，也准时地错过了那趟停靠的19路公交车。错过了公交车，他便要再等十五分钟。

他背着的黑色背包，里面只有一本闲书和个水杯，挂在肩上，像是个空包，但是习惯了，总要背着它。像路人一样等着公交车，他站在站台上，不经意间瞅到楼层后夕阳余照的光，金灿灿地像儿童画笔描绘出来的。“真美！”他在心里叹了一声，向后退过人行道，站到街边店铺的旁边，想试着看到楼层后的夕阳。

上班日期间，他每天都从这里经过，但从来没有驻步停留，也不曾留意到这里有家奶茶店。他从不喝奶茶，觉得那东西甜甜的，像婴儿喝的奶粉味。

他撇过头瞅这家奶茶店的招牌，“青檬之恋，”心想，“倒是读着像‘倾城之恋’。”或许是因为店名像张爱玲的那本书，亦或许是在等公交车无聊的罅隙里需要找点事做，他便挪着脚步，懒洋洋地朝店铺前凑过去，一副很不情愿的样子。

他低着头对着眼前的菜单瞅了半天，哼哼唧唧地嘀咕：“原味……草莓布丁……芒果，西瓜…”

“请问，需要点什么？”一个轻柔的声音在他耳边说，他也没抬头，仍只是瞅着菜单，不知道该选哪种。

“有……不那么甜的嘛？"他觉得还是喝咖啡好，但这家不卖，平常他都是喝美式咖啡。

“奶茶都甜，可以选不加糖或少选点奶油。”她说。

“你推荐一款吧？”他说。

“青檬之恋怎么样？我们店的招牌饮品。”她说，“有点酸酸甜甜的味道。”

两分钟后，他从她的手里接过那杯‘青檬之恋’，那时他才注意到她的脸，一副没有镜片的黑框眼镜衬托出几分文艺气质，素净的脸未妆而靓，只在上嘴唇的左边有一粒像是笔尖点出的黑痣，算是点瑕疵。她微笑的样子如船月悬在清澈的夜空中，虽只是营业式的假笑，却也因人而美。

当他接过奶茶准备对她说句话时，19路公交车便突地在站台停住了，一群人往上拥，他也匆忙跑过去跟着往上挤，把手里握着那杯青檬奶茶高高地举过人群的头顶。

其实，他并没有想好要和她说句什么样的话，大概说句“谢谢”是应该的，但他觉得那样很普通，配不上她给他留下的美好印象，还有她黑色马尾辫上卡着那只蓝色的蝴蝶。

自见到她之后的327天里，他没有再准时赶上过日落前的19路公交车，每晚到家也比平常晚了个把小时或更久，而在屋里等他的女友也便没再和他一起吃过晚饭。"饭在冰箱里”或“饭在微波炉里”，他回来时，她总是在看电视剧，“你自己热热吧。”

女朋友只问过他两次为什么开始变得晚回来，他也只是说：“最近加班。”虽然是比以前晚，但毕竟没有晚到半夜不归，因而她也就不再追问。她了解他，知道他是个顾家的老实男人，相处的五年半的时间里，他从没有做过对她不好的事情。他是爱她的，她一直都相信。

“为什么你一直喝‘青檬之恋’？”蓝蝴蝶微笑着问他，这是他喝的第32杯青檬之恋。

“因为它有点酸。”林清说道，他独恋着那点酸味，萦绕在舌尖，像蓝色的蝴蝶飞在梦里。

“那下一杯少放点柠檬。”她笑了，是开心地笑，比迎客时露出的那种固定式的微笑更迷人。

从第一杯青檬之恋起，一个月后他们算是认识了。他知道了，她是这里的店员，老家在安徽。她也知道了，他在一家IT公司上班，是个码农。“秃顶大叔！”在认识53天以后，她偶尔会笑着这样说他，“以后就叫你秃顶大叔了！”她说的是他三十五岁以后的样子，虽然他离这个年龄还差六年，但头发开始稀疏，似乎证明了她说的预言是注定了的。

“希望到那天还能听到你这样说。”他想对她说句调情话，但没有想好该怎么说，便如此含蓄不清地说了，却又暗自期望她能听得懂。

她没有接他这句话，他秃顶的那一天还早，三年或五年，她在这座城市待不了那么久，甚至明年她都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还在这里。

“蓝蝴蝶飞在花丛中，只趁春天美好的时光。”这是她的座右铭，18岁那年高中毕业后，这话便刻在了她的心里，她不想再被困住，感情、学校或是单位。认识第100天的时候，她将这句话告诉了他，算是留个纪念。

“第100天。”她在递给他的青檬之恋的杯子上写着。他也记得这个日子，昨晚的日记末尾，他写着：“”青檬之恋，蓝蝴蝶，第99天。”

100天的那晚，他回到家的时间已经过了零点。他的女朋友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等他，留的饭菜热了两回。他回来时，又热了第三回，虽然他在一家西餐厅里与蓝蝴蝶一起吃了牛排，肚子并不饿，但仍又吃了一半女友热的饭。他们在恋爱之初就定下规矩，每天的晚饭必须回家吃，他一直守着这个承诺。

第123天。

“你的名字？”他问。

“蓝蝴蝶。”她说。

“真名呢？”他说。

“真名也是蓝蝴蝶。”她说。

他没有再问。蓝蝴蝶是她，她曾说，身份证上的名字是父母起的，她不喜欢那个名字，那不是她。

第180天。

周四下班前，他安排好后，打电话回家说，要临时出差，“晚饭别留了，我下周一回家。”但她还是照旧做两个人的晚饭，剩饭次日自己热热吃，连续三晚她都给他留着，就像他会回来一样。

在西湖边，他与蓝蝴蝶度过了三个美好的夜晚。白天，他们沿着湖边散步，或是乘船游湖，水面波光粼粼地像是撒了碎玻璃。晚上，他们在白色的床单上做爱。她趴在他的耳边说：“请记住我！”

“结婚的日子定了吗？”

“年底。”

“你还是爱她的。”

“是。”

“那你爱我吗？”

“是。”

“爱谁多一点？”

“爱你。”

“不，我要实话。”

“爱……我自己。”

“这才像你。知道我爱你什么吗？”

“什么？”

“你的坦诚。”

“是在什么时候你爱上我的？”

“第79天的时候。”

“那天下雨。”

“对。你在店里喝奶茶，等了四趟公交雨仍没停。她拿着伞来接你，你说，她是你的女朋友。”

“我以为你会生气。”

“没有生气。那晚我喝了八杯青檬之恋。”

“是我对不起你们。”

“你不用自责。”

“我只能和她在一起。”

“所有的店都是路过。”

“但你不一样。你是唯一的。”

“不。我不是你的唯一。现在不是，以后也不会是。”

“会是，在我心里。”他拉着她的手放在胸口。

“等到以后，也许你会记起我，但那不是因为我，而是因为你怀念过去，而我只不过是你过去里的一抹白月光，总要被淡忘的。”

“不。是因为有你，我才有过去。”

“随你怎么说。”

冬天来的很快，像是没打招呼就到了。林清与她的女朋友在老家的民政局领了结婚证。那天是他认识蓝蝴蝶的第300天。

“你爱过她是吗？”她说。

林清与他已婚的女友在新布置的房子里吃烛光晚餐。

“爱过谁？”他有点懵。

“奶茶店的那个姑娘。”

“没有。”

“这不像你。”

“我……只是到那里买过几次奶茶。”

“你以前从不喝奶茶。你应该知道，正是因为你不喝奶茶，我才把奶茶戒掉了的。”

“只是偶尔喝了几杯。”

“这不像你。”

“是多去了几次。”

“那天，下雨那天，在奶茶店接你时，我就知道你常来这里。你别想骗我，女人的直觉一向很准。”

“别把胡想当直觉。”

“不是胡想。你看她的眼神，跟我们初恋时，你看我时是一样的。”

“新婚之夜，能不能不要瞎想了。”他搁下筷子，端坐住。

“我没有瞎想。自那以后，你便经常晚回来。有好几次，家里留的饭，你都只是吃一点。你说你没有食欲，那是没食欲嘛，明明就是不饿。”

“我……我承认，我曾喜欢过那个姑娘，但……也只是一时。我们……我还是跟你结婚了。”

“希望只是一时。”她屈服了。每次要吵架，她都会先屈服，无论她有没有错。

她还是信奉着结婚证的力量，像根绳索把他与自己捆在一起，她相信，她一辈子都能跟他在一起。她愿意给自己的新婚之夜留下平静的回忆。她不想因为别人的存在而破坏了自己的婚姻。她是爱他的，她一直都如此认为，虽然她在吃这顿晚餐里时流了泪，但泪会干，她相信。

她没跟他闹。在领证的第二天中午，她穿了身喜庆的红色衣服，到‘青檬之恋’奶茶店，送了两包喜糖，其中有一包是专门给蓝蝴蝶的。在此之前，她曾到店里买过两回奶茶，也是蓝蝴蝶推荐的‘青檬之恋’。“以前我是喜欢喝奶茶的，后来认识了林清，他不喜欢喝奶茶，我也就不喝了，跟着他学喝咖啡。不知道怎么回事，他倒是开始喜欢喝奶茶了，还说你们家的奶茶好喝，让我也来尝尝。”她对她说。她给她调奶茶时，手在抖。虽然，她知道她的存在，但当真面对面相见时，仍是难以克制内心的崩碎的情感。她不知道该用什么的词形容这样的心情，是做贼被发现了嘛？不，她不是贼，他也不是。他们是两情相悦的。

结婚的事，林清没有主动对蓝蝴蝶说，他说不出口，只好在买奶茶时，把左手无名指戴的戒指露给她看。

“我以后还能来买奶茶吗？”他说。

“你是顾客，我们不拒绝任何过来的客人。”蓝蝴蝶说。

他照旧过来买奶茶，点单、付钱，接过她递过来的青檬之恋。只是味道比之前的要酸涩许多，像苦泪。

认识林清之前，蓝蝴蝶谈过三段恋爱，其中有一次她动过结婚的念头，这个念头只维持了两周不到就熄灭了。当林清问她，会不会结婚时，她说不会。“爱情会死，婚姻会成为形式。形式婚姻里的爱情就像蛇皮。”她说。

他依旧下班后到店里来买杯奶茶，只是停留的时间越来越短。第328天下班后，他没有再错过19路公交车，那天他在车上看到了楼层后的夕阳，像是掉落到水里，越沉越低。像他与蓝蝴蝶之间，越来越冷的恋情；也像他与春梅开始蜕变的婚姻，不是走向新生，而是蜕成蛇皮。

年假，他们回老家，他没有再喝奶茶。年后，蓝蝴蝶没有再来奶茶店上班。认识蓝蝴蝶的第350天。他在日记里写道：“我们彼此失去了对方，与她，也与春梅”。

365天，一年整。奶茶店开始拆迁，下班走过的时候，只有施工队在那里，哐当哐当地敲着墙。

“是店面改造吗？还卖奶茶？”他走过去问。

“雇俺们来干活的人说，是卖早餐的，要装修成包子铺。”一个抡锤子的男人对他说，，没再搭理他。“呸，上班的，也不礼貌点。”

他灰溜溜地离开了，夕阳仍在楼层后，依旧像儿童描出的画。

370天，准时地赶上了19路公交车。

371天，19路公交车上还是那么多人。

372天，挤公交的两个男人因抢座位打了起来，圆肚子的胖子一拳将瘦高个打倒。瘦高个骂骂咧咧地喊着，骂胖子他妈。胖子冲过去照脸又打他两拳，打出了鼻血。眼见没人拉架，瘦子招架不住，只好下了车，对着窗户继续骂，仍只骂胖子是狗娘养的。

 373天，没有她的消息。城市的花园里，开始有蝴蝶飞动，白色的。

……

389天，到附近公园转悠，没有见到一只蓝色的蝴蝶。

……

400天，生活继续重复。

401天，买了一杯美式咖啡。

……

419天，与春梅吵了一架，她哭了。因为琐事。

……

结婚两年后，林清有了第一个孩子，那时他的日记已经将近一个月没更新了，后来也是断断续续地写点，但字数越来越少。他的生活又回到了曾经的轨道上，喝着美式咖啡，码着代码，上班下班，赶地铁，挤公交，只是头发日渐稀少，身体也发了福。

他已经常不回家吃晚饭了，总是借故公司加班在外溜达，也隔三差五去趟酒吧与几个不算熟的朋友鬼混。回家吃晚饭这个约定，在重复且琐碎的日子里逐渐地被遗忘了，像是块丢在墙角招了灰尘的破布，而她也不愿再拾起那块抹布。

又过了一年，公交站台对面的街道上新开了一家奶茶店，林清在日落的阳光里注意到了挂起的店牌名字：“青檬之恋！”

这让他又想起了那杯青檬奶茶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