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五月里来到这蜘蛛世间。五月是一个尴尬的月份,它比不上四月的娇媚,也赛不过六月的热情。如果说五月是个姑娘,那她定是傻的可爱,分不清天上和地下,也辨不明昨天和今天。据说正是因为这样,把五月融进了血液中的我也沾染了她的迷糊劲。我没出过远门,对这个世界的认知主要来自那位最年长的老蜘蛛。他是蜘蛛界一等一的智者,常常在傍晚时坐在伞状的风车草下纳凉,我们这些少不经事的小蜘蛛为了抢占最佳的地理位置,迈开细长的八足,飞奔到老蜘蛛的身边,拥挤着围成一圈,听他讲祖辈的故事、传授蛛生哲理。老蜘蛛说,我们是和一种叫做人类的物种共享这片土地。他们体型庞大、高耸入云,脸上装着两面圆镜子,头顶吐出黑色长丝,只用一对足来行走。老蜘蛛警告我们,不能轻易靠近人类,因为我们一不小心便会被他们踩碾成泥,或者被他们走路时带起的飓风吹卷到旁边的水沟里。原本,我和其他小蜘蛛一样,对这位胡子长到可以编麻花的老蜘蛛的话深信不疑,从不把自己暴露在凶恶的人类面前。
但有一次,我在屋檐上呆得腻烦,顺着墙沿爬了下来,中途看到一张平生未曾见过的巨网,四四方方、规整精密。我心生惊叹,想世间竟有如此巧夺天工之物,欲与织成这面巨网的蜘蛛大侠交个朋友、探讨经验,便从缝隙间钻了过去,寻找网的主人。这是我见过的最坚硬、间隙最小的蜘蛛网,虽然我身形娇小,也是费了不小的力气才挤进去。正当我倚靠着网,想要休息片刻,兀然有两面黑色大镜子出现在我眼前。镜子呈圆形,镶嵌在向外凸出的乳白色胶状物里。镜子外有个门帘,每隔一两秒都要上下闭合开启一次。我想起老蜘蛛的话,突然意识到这是个脸上有两面镜子的人类,浑身不自觉地颤栗起来。想要逃跑,却发现四对平常灵活自如的长脚因为剧烈的抖动而无法移动。我以为自己短暂的蛛生就要在此终结,闭上八只眼,静静等待命运的审判。谁知一声夹杂了恐惧、绝望与凄凉尖叫呼啸而来,我好奇地睁开眼四下张望,寻找声音的源头,发现它是从对面那人类的血盆大口发出的。还未等我理清这一切,此人便已逃得无影无踪。从此以后,我明白了两件事:一、我们不必害怕人类。因为相比于我们害怕他们,他们更害怕我们。二、老蜘蛛的话也不能全信。从他口中吐出的话,道听途说的远多于亲身经历的,夸张谬论远多于真知灼见。从此,我开始肆无忌惮地出没在人类活动的领域;从此,我对老蜘蛛的话多了几分怀疑精神,尤其是在织网这个问题上。
老蜘蛛被公认为是智者,也因此扮演了为小蜘蛛启迪智慧、传授知识的角色。在我还只有蚂蚁那般大、走路都走不稳妥时,我就被家里人送到老蜘蛛那里学织网。别看老蜘蛛一把年纪了,织起网来可是身手敏捷,不减年轻时的风采。只见他活动筋骨,做好热身准备运动,然后跨上一片厚实的叶子,像一位新登场的运动员,立正挥手,向我们这些小观众致意。他俯下身亲吻叶子,吐出绵绵细丝,仿佛是在做着虔诚的祷告。接着他转身、助跑、起跳、落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飞跃到旁边另一片厚叶子上,动作一气呵成、完美无缺。随着他的身体在两片叶子间划出的美丽弧线,空中飞扬起一条晶莹剔透的丝线,像一座桥梁连接起两片隔空相望的孤独之叶。之后,老蜘蛛滑至丝线中端,吐出一条新丝,借助身体重力垂直向下拉去,将空中丝线与地面相连,形成一个大写的“Y”。顺着新丝垂吊下去时,老蜘蛛那矫健的身姿竟与飞檐走壁的江洋大盗无异。核心架构搭起后,老蜘蛛便会把剩余的织网步骤交给其他的年轻蜘蛛来示范,毕竟这是副老身板,为了面子逞能一时可以,逞能二时可就是不自量力了。而老蜘蛛则开始负责思想教育、端正我们的学习态度。老蜘蛛说:“蜘蛛一生中的重要之事无非就是两件:织网还有生娃。”老蜘蛛还说:“你们要努力学习织网,只要技术过硬,长大后,就可以在那干净华丽的人类屋檐下找到织网岗位。但如果你们少壮不努力,以后便只能是到臭水沟旁的杂草丛里织网。”关于织网,老蜘蛛说了许多,但唯独没有说到一件事“我们为什么要织网”。当我向其询问时,他不耐烦地回复我:“因为你是蜘蛛,是蜘蛛,那就要织网。”这个答案显然不能满足我的好奇心,加上我对老蜘蛛的话早已是半信半疑,便不再把解答的希望寄托在他身上,与其靠人,不如靠自己。于是,有一天,我决定背起行囊、云游蜘蛛界,到分散在世界各地的蜘蛛同胞那里去找寻织网的意义。
我在一个垃圾箱旁遇到了旅途中的第一只蜘蛛,那里灰暗阴冷,一如当时天空中低沉的乌云,还有那只蜘蛛脸上的淡漠神情。恶臭的气味阵阵扑鼻,我时不时还会被人类倾倒垃圾时扬起的尘土囚困住。后来,我一直在想,若不是刚刚离开家园、独闯天下的自己缺乏基本的方向辨识能力,断不会将第一站选在环境如此恶劣的这里。这只蜘蛛正忙着给网加固,防备即将到来的雷雨,瘦削的身形与粗壮的丝线形成鲜明的对比。他爬上爬下,吐丝拉丝,从这端荡到那头,又从那头回荡过来,没有片刻的停歇。我本想等他休息时找个机会促膝长谈,但眼见黑云一层层向下压,似乎马上就要撑不住雨点的重量,让它滚落下来。我便只好抛弃对交谈时机和状态的执念,见缝插针地向瘦蜘蛛提问。
“瘦蜘蛛,请你告诉我,你为什么要织网?”他扭头看了我一眼,回过身去继续织网,像是没有听到一样,对我这不速之客的问题没有丝毫的理会。于是,我只好重复了一遍刚刚的问题。这一次,他终于有了反应,将身体朝向我,但却是一脸不耐烦的样子。语气中带着轻蔑,他说:“这还用问,为了生存呀。不织网,你怎么捕食猎物,怎么养活自己?”“可是,我还是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这么努力地织网,似乎要将它织成天罗和地网,兜住日月和星辰?为什么你要每时每刻、每日每夜地织网,似乎要把一生的时间都织进这张网里?”我不解地问。“那你是认为蜘蛛可以不必努力织网?”他并没有正面回答,却反问了我。我说:“如果按你说的,织网是为了生存。我有一个很小的胃,也不贪求美味佳肴,我只需要织出一张可以填饱肚子的小网,而不必那样努力,也不必把所有的精力投入于此。或者,我连网都不必织,只需要四处游历,捡拾春风和雨露,还有其他蜘蛛吃剩的食物。而把织网的时间节省下来,用来跳舞,用来歌唱,用来欣赏自然的美景。”瘦蜘蛛还在忙于织网,他边把松散的丝线撤换掉,边轻笑了一声:“年轻的蜘蛛呀,我可以理解你的无知和轻狂。待你到了我这个年龄,你也一样会被家庭的责任捆住手脚,你的自由幻想终究会被织网的繁冗琐碎替代去。你的时间和空间不是你的,你的劳动和生命也不是你的,它们全都归属于你的家庭。如果不这样,那你就是自私、没有良心的。难道我不愿听莺歌赏燕舞、不愿去干净体面的环境生活?是责任把我驱赶到了这里呀。”我似有所悟,原本快活的心情也变得沉重起来。然而,我依然有着一个困惑:“虽说未来我将为责任而织网,但对于当下没有过多奢求、也没有家庭重担的我而言,织网又是为了什么?”和瘦蜘蛛告别后,我离开了那里,带着新的问题踏上旅途。
不知过了多久,我来到了一处屋檐下。这是一个富裕人家,屋檐下的柱石被精雕细琢成各式图案,有看似正要展翅高飞的石鸽,还有面露威严的石狮。柱石间是一张精致秀丽的蜘蛛网。传统的网都是简单的圆形,经线与纬线也只是功能性地搭连在一起,并没有过多的修饰。而这张网却别具一格,远处望去像是一朵绚烂绽放的花朵,近观,则可看见丝线接连处被打上了小巧的蝴蝶结。还未见着这张网的主人,我便听到周围传来一阵悠扬的歌声。循着歌声走过去,我在网的边缘见到了一只戴着眼镜的蜘蛛。他正专注于给自己的丝线刷上一层阳光般的金黄,没有注意到走近的我。为了不打断这飞舞的音符,我选择在一首歌曲结束时和他交谈:“你好,眼镜蜘蛛,可以告诉我你为什么要织网吗?”他被这突然的声音惊了一下,抬起头看到我后,嘴角露出一丝温和的笑容:“因为织网让我感到快乐呀。”“快乐?织网不应该是为了生存和责任,不应该像旁边的石鸽和石狮一样沉重吗?”我不解地问。眼镜蜘蛛说:“你说的对,但也不对。织网的确是我们蜘蛛生存的根基,也是承担责任的必经之路。但它并不意味着一定沉重。当它和你的心发生联结时,它可以和风里的铃铛一样动听,也可以和天上的阳光一样明媚。我织网是为了快乐,我快乐则是因为热爱。这张网就像我的爱人,我把世间最美的纹饰献给她,她则陪伴我度过日夜和风雨。”
眼镜蜘蛛沉浸在对这张网的赞美中,我也被他的真情所打动,但仍接着问:“可是热爱是什么?怎样才能做到热爱织网呢?如果我不喜欢织网又该怎么办?”他楞了一下,迟疑片刻后回答我:“我并不能向你准确描述何为热爱,但我知道当我织网时,我的心底就像有一个向上喷涌的泉,源源不断地将活力之水输送到身体的各个角落,这水滋润了我的心田,也给予了我坚持的力量。我也许多次问过自己为什么喜欢织网,但这似乎是我的意识所不能到达的领域。当我注意到它时,它已经存在于那里,不知源头、不知归处。所以我无法告诉你如何才能热爱,或许热爱并无理性和规律可言,它本就是偶然和非理性的,就像你不会知道自己会被哪一束阳光照射到。”他没有回答“若不喜欢又该如何”的问题,便迫不及待地低下头去继续编织。我没有继续追问,因为知道他在这个问题上也是爱莫能助。他热爱织网,责任的苦味被浓烈的兴趣所淡化,织网也拥有了自在的意义。我羡慕他的热爱,因为这正是我所匮乏的东西。刚开始学习织网时,我还会因新奇感到兴奋。但当我熟悉了吐丝和编织的流程后,重复的动作和步骤便逐渐磨损了我的热情和趣味。我知道自己终究是无法像眼镜蜘蛛一样,为了兴趣而织网,于是便讪讪地离开了。
我到达的第三个地方是一片花海,到达那里需要游过一条河,翻过一座山,跋涉过一片荒漠,再穿过一片荆棘。这是我平生见过最大的花海,无数叫不出名的奇异花朵簇拥在一起,共同用斑斓的色彩托举起金灿灿的阳光。微风吹过,枝叶摆动,簌簌的声响犹如小蜘蛛们玩闹时的欢声笑语。我迷失在这片乐园里,竟险些忘记了自己此行的目的。我忙于搜罗四周花丛的香味与色彩,半眯着眼,走起路来一副醉醺醺地样子,不经意间似乎撞到了什么。定睛一看,是一只正坐在蛛网下休憩的红蜘蛛,赶忙赔礼道歉。她倒也不怒,含笑向我点头,并开口问我:“一看便知你不是这里的蜘蛛,为何会到如此偏远的地方来?”“我是来寻找织网的意义。”我迫不及待地告诉她。“那你算是找对了地方。这片花丛里都是像我一样的雌性蜘蛛,我们都是为了实现织网的意义来到的这里。”我并不能完全理解她这话的意思,于是问:“在你们看来,织网的意义是什么?又为什么要特意来到这里实现意义?”红蜘蛛盯着我看了几秒,随之意味深长地将视线投向远方,陷入回忆之中,仿佛进入了某一个悠远的时空。
我静静等待着,等待着她思绪地回归。终于,她开了口:“这片土地本不是我们的家园,我们和你一样来自远方。那是一个没有花朵的丛林,雄蜘蛛统领着蜘蛛界,他们主导了一切秩序,织网也是雄蜘蛛的专属领域,雌蜘蛛没有涉足的可能。那些年老的雌蜘蛛只是一群碌碌之辈,她们早已在附属的身份中失去自我,囚困在家庭的网罗里,也绝不会有织网的念头。然而,我们这一代年轻的雌蜘蛛就不一样了,独立是我们的追求,而只有做到织网捕食,我们才能获得真正的独立。所以我们离开了家,来到这片遥远而自由的土地。只有在这里,我们才能真正不受约束地实现自我。”“所以,你们织网是为了获得独立的身份,也就是说你们是为了理念而织网?”为了确保自己理解了她的意思,我用自己的话复述了一遍。“是的。我们希望被视为蜘蛛,而不是一只雌蜘蛛。织网才是蜘蛛的身份标识。”红蜘蛛回答。我想了想,说:“我很同情你们的遭遇,也敬佩你们的反抗精神。只是我还有两点不解,第一,即使你们通过织网证明了自己是蜘蛛,但你们不是依旧无法否认自己是不同于雄蜘蛛的雌性蜘蛛吗?第二,用织网实现了独立后,织网的意义又是什么?”红蜘蛛没想到我会提出这样的问题,一时不知如何作答。过了许久,她叹了口气:“或许,这也是接下来我们应该思考的问题。”于是,我带着相同的疑问向她告别,也向这片惊世却隐逸的花丛告别,继续去找寻织网的意义。
离开幽僻的花谷后,我又开始了长途跋涉。我乘借蒲公英的翅膀飞到庄稼地里,躲在麦穗的颗粒下进到农户后院去,又爬上驴尾跟着农户进了城,下了驴车,独自来到闹市的街角。在这里,我见到了破帽蜘蛛,他是我一路见过的最不修边幅的蜘蛛。头戴一顶四面洞开的破草帽,脚穿四双漏底的旧鞋,身上裹满了泥,背上驮着一个酒瓶子。他的网也是一副风雨飘摇的样子,经纬线肆意地交叉穿行,相互间隔大小不一,形状毫无美感可言,松散的丝线如同老蜘蛛脸上叠起的皱纹,没有一点的弹性。除了那些老弱病残,但凡健硕点的昆虫都不会被这样的蛛网所擒获。破帽蜘蛛似乎还未从宿醉中醒来,扑闪着八只迷离的眼睛看向我。见他已经注意到了我,我赶忙上前向他说明了来意。听完后,他突然哈哈大笑起来,身子跟着上下颤动,差点没把那背上的酒瓶子打翻掉。
“织网的意义?!织网哪有什么意义呦!”他趁着喘气的空当回了我一句,说毕,又自顾自地笑开了怀。我被他的笑声囧地面红耳赤,难道织网其实本就没有意义?若是如此,我这一路的奔波又是为了什么?或许是看到我那装满委屈和困惑的肚子越涨越大,或许是因为笑累了的缘故,破帽蜘蛛终于停住了笑。见此,我抓紧时机问:“为什么说织网没有意义?”他说:“意义是天上的浮云、水里的月亮,是虚弱者拄起的拐杖、饥饿者画出的空饼、空虚者填食的稻草。织网本无意义,所有的意义都不过是蜘蛛们的自我幻想。他们幻想用‘有’去对抗‘无’,用‘实’去填充‘空’。”我反驳道:“既然如此,你又为什么要织网?”毕竟这网再破,也是一张网。我以为自己抓住了他的漏洞,并为此洋洋得意。他却说:“蛛生太长,总需要做点事来消磨时光,织网是消磨时间的最好方式。”说完这话,他晃晃悠悠地朝前方走去,独留我在原地呆望着他的背影。“织网没有意义。”我在嘴里反复念叨、咀嚼着这句话,却始终未能明了其中的意涵。不知究竟是他疯癫,还是我痴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