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白画端
陈嵩第一次见到夫诸是在他刚八岁的时候。
那时候他还跟着相依为命的母亲在有钱的老爷家里帮工,寄人篱下。府里的小少爷个子高,淘气,经常拿下人给做的桃木短剑敲打陈嵩的脑袋。
这天,陈嵩又被欺负了,他气嘟嘟地偷跑出去,要去最近的林中捡柴。他一边呜呜哭着,一边往树林深处探去,只想找一枝又长又粗的木棍,好好地跟小少爷比一比。
“这一根好……这一根也不错。”陈嵩捡了两根木棍,得意洋洋地往回走,这才发现天色已晚,四周一片漆黑,早已望不见来时的路。
在绕了三四圈以后,筋疲力尽的陈嵩终于放弃寻找回家的路,一屁股坐在地上哇哇大哭起来。腹中空空,也哭累了,好像还听见不知什么兽的叫声,陈嵩一手举着一根木棍,胡乱挥舞着。
忽然,挥舞着的木棍像碰到了什么,被用力弹回来。陈嵩吓得立马跳起来,举起手臂往一片漆黑中挥舞着试探。
从黑暗中走出一头小白鹿,头顶生了四角。它像个孩子一样,低着头,用自己的角去顶陈嵩手中的木棍。
“你也迷路了吗?”陈嵩擦干眼泪,慢慢伸出手,想要抚摸小鹿的头,小鹿却把头一抬,躲开了,“你能陪陪我吗?”
小鹿像听懂似的,一双眼深深地望着陈嵩,四只角渐渐发出微弱的荧光。陈嵩被它看着,却是起了睡意。他坐下来,将头靠在小鹿身上,安心的睡着了。
再次醒来,已是在家中,母亲睡在身旁。陈嵩以为是梦,揉揉眼睛,看见床边两根木棍安安静静躺在那里。
见到小鹿的次日便发了大水。
大水无情,淹没了人和房屋,吞没了曾生机勃勃的一切。母亲托着陈嵩费力地在水中挣扎着,抱着浮木,两个人的嘴巴都冻得发紫。
终于见到一处高地,有许多人聚集在上面。早有眼尖的村民见到了他们,纷纷伸出手来救助。母亲用尽全力将陈嵩顶上了高地,自己却再没有了力气,顺着水流被冲走了,再也没了踪影。
陈嵩站在高地上拼命地哭叫,几乎要把眼泪哭干了。
那么漂亮的小鹿啊,那么漂亮的母亲啊,可能再也都见不到了。
2
陈嵩第二次见到夫诸,已经将近而立之年。
将到集市开市的日子,陈嵩夫妻两人想着若是能去山上采到些药材,或者别的一些野菜,许是能再小赚一笔,于是两人便一同进了山。
妻子叫白妙妙,是陈嵩幼时便认识的。依旧是发大水那日,白妙妙也被人救上高地,却早已和家人失散。两人拥有相同的遭遇,在那段日子里,两人什么东西都分着吃,天气冷了便抱在一起取暖。后来洪涝过去了,很多失去家人的孩子都一起生活在大院里。陈嵩和白妙妙青梅竹马,之后也顺理成章地结为夫妇。陈嵩学了一些医术,在村子里当个小郎中度日。
“妙妙,脚下小心。”陈嵩在前头开路,一只手还不忘紧紧牵着白妙妙的手。
“不怕。”白妙妙一边跟在陈嵩身后,一边抿着嘴笑。
行至一半,听见前头有微弱的叫声,像是什么动物。夫妻二人加快脚步,想一探究竟。
却见到一头白鹿坐在泥洼里,后脚似是受了箭伤,流了很多血。它听见有人靠近,戒备地叫了起来,低下头来,挥舞着头上的四只大角。
“是它。”陈嵩大喜,连忙扯下衣角一块布,就要上前给白鹿包扎。白鹿仍是带着敌意,它挥舞着长角,不让陈嵩靠近。
陈嵩灵机一动,用柴刀从树上劈了一根长条的木枝,像舞剑一样,和鹿角斗起来。他一边缓缓靠近,一边轻声说:“小鹿,是我,你还记得吗?”
它似放下了戒备,嘤嘤叫着。
“妙妙,快来,这就是我跟你说的那个小鹿。”陈嵩伸出手来要摸它的头,却被它一歪躲开了,陈嵩笑着对妻子说,“它帮过我,我们也帮帮它。”
两人与白鹿约好,每日都会带些草药来,一定会把它治好。
多数时间里,陈嵩到处寻草药,而白妙妙则帮着捣药,换药。白鹿性子却也温和,任由二人摆弄,有时还会用头轻轻拱拱白妙妙,表示感谢。
白妙妙笑意盈盈,也靠着它,絮絮叨叨说过很多话。
“第一次见到相公的时候,就觉得这个小哥哥真好,脱下衣服给我当被褥,有什么好吃的都先给我吃。”
“相公他啊,人真的很好。给人看病有时候还送药。记得有一次家里药不够了,他还上山去采,采到以后还给人送到家里去。”
“如果我能给他生个小娃娃就好了,白白胖胖的,会哭会笑会叫娘亲。可是这哪盼的来,这都是看机缘的,若是缘分到了,说不定就有了……不知道是个女娃娃还是男娃娃。”
白鹿总是由她靠着,不知听不听得懂,反正它眨巴着眼睛,好像是在听。
终于,白鹿的脚彻底好了,它站起来高高的,威风极了。医好那天,也是分别那天。白鹿绕着两人转了好几圈表示感谢,准备离开这里。
白妙妙默默地流眼泪,轻轻挥手,像告别一个老朋友。
陈嵩笑嘻嘻地:“别再受伤啦……要是知道你叫什么就好了。”
白鹿看着他,一如初见时那样专注,这一次,他全身都发着光。
陈嵩好像听见有人伏在他的耳边,轻声说:
我叫夫诸。
“什么?妙妙,你听见吗?”
白妙妙满脸疑问地摇头。
也许只有陈嵩才听得见。他也深深望着白鹿的双眼,问:“是你吗?”
可再也没有听见回答,白鹿转身走了,没有停步。
3
最后一次见到夫诸,陈嵩的头发已经花白,走路的步子也不稳了。
他像是听见了召唤他的声音,朝着村外那片竹林走去。到了竹林,他已是累的气喘吁吁,再也没有年轻时上山的那股劲头了。
他寻了一块大石块坐下,不准备再走。
夫诸便来了。
它缓慢地迈着步子,一步一步走到陈嵩身边。陈嵩见到它也不吃惊,拿起手中的拐棍随意碰了碰夫诸头上的角。
“不跟你斗啦,斗不过了。”
他笑着,想起很久很久以前,他仍和妻子在一起。
白妙妙没有与他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也没有如愿给他生儿育女。在夫诸离开的第二天,村里再次发了大水,这一次,洪水带走了白妙妙,陈嵩再次一无所有。
他靠着夫诸,说每一句话好像都要费很大的力气。
“小鹿,我知道大水是你带来的,每次遇见你,都……但我知道,不是你的错,你那样温顺……所以我不怪你。”陈嵩感受到自己的力量渐渐失去,大限将至,但他的心却是平静的——他等这一天已经很久了。
“我只希望你能答应我一件事。”陈嵩伸出手来,颤抖着悬在半空,“你能不能,让我最后见她一面。”
夫诸悲伤地闭上了眼,这一次,它却将自己的头迎上去,让陈嵩抚摸。
“谢谢。”
4
大水淹没了整个村庄,哀鸿遍野,几乎无人生还。
陈嵩在水底沉浮着,就快要失去意识。
闭上眼之前,他看见远处的水里发出一片莹莹的光。他用尽力气睁开眼,挣扎着往前游。
只见白妙妙乘着夫诸从水底那一头向他靠近。她仍旧是当年那般年轻的模样,纤瘦白净,见到他只会抿着嘴傻呵呵的笑。
“妙妙。”他轻声唤,一如几十年前,他仍和她在一起的年月。
(完)
《山海经·中山经》:有兽焉,其状如白鹿而四角,名曰夫诸,见则其邑大水。
图片来自画手:杉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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