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梦

            第一章 聚会

莫忆庭大学毕业后,一连找了几家公司去应聘,都以失败告终,最近刚去了一家公司面试。在家坐等消息,每天听着父母喋喋不休的唠叨,真想早点飞出去,图个清静。

一个穷极无聊的下午,电话铃声骤然响起。

“喂,哪位?”莫忆庭满心期待公司的录用通知。为了找工作,她跑断了腿。

“莫忆庭吗?我是郑小清,明天高中同学聚会,你有空吗?”

高中同学?聚会?高中同学除了郑小清外,对莫忆庭来说,都不知道是哪个世纪的了,而明天的聚会却要让他们一个个从她尘封的记忆里冒出来,莫忆庭一下子想到了费亦书。

“哦,好的,明天几点,什么地方?”莫忆庭忙问。

“晚上六点,新世纪酒楼,不见不散。”

电话挂断了,莫忆庭握着话筒愣了好久,忽然飞奔到衣柜前。一件件花花绿绿的衣服接二连三地扑到床沿上,柔柔的身子有气无力地往床沿下垂着。她披头散发地坐拥于散乱一床一地的一大堆衣裙中,对着敞着的衣柜发呆,屋子里像刚遭了劫。她抽了这件,又丢了那件,穿哪件呢?

夕阳映照在窗棂上,莫忆庭不由想到了那个金色的黄昏,她故意拉着郑小清在操场散步,余光却一直投射在打篮球的费亦书身上,他弯腰捡球后抬起头的瞬间,前额的头发轻轻一甩,在莫忆庭心中成了永恒。

记忆的大门悄悄地打开了,玫瑰花瓣、雨丝、青橄榄``````从带着斑斑锈迹的往事之匣里飞散出来,悬浮在空气里,散发着清香。

莫忆庭身穿米色真丝长裙出现在张灯结彩、宾客盈门的新世纪酒楼前。

“莫忆庭!”郑小清在人群中向她挥手,人群一致向她看来,果然是他们,陆天洋、周志海、韩小棠、王易新、黎妮``````莫忆庭以最快的速度扫了一眼人群,费亦书呢?怎么还没到?

“莫忆庭,好久不见。”杨乐云袅袅婷婷地向她走来。她一身褐色贴身短裙,松松散散的扎了一把头发,随意而妩媚。四年不见,她成熟多了 ,举手投足之间处处散发着女人味。莫忆庭向她友好地点点头。

“莫忆庭,记得我吗?”耳边传来富有磁性的声音,她连忙回头。

“哦!是顾老师。”莫忆庭忙打了声招呼,真不明白他们怎么请了老师。

不过也不奇怪,顾老师大学一毕业,就担任了莫忆庭所在的班的班主任,是一个很新派的老师,永远充满了青春与活力,与其说是老师,不如说是兄长。能把他请到其实也在情理之中,只是稍稍有些意外。

“记得我的名字吗?”他笑盈盈地望着她,和当年在课堂上提问一样。

“顾皓——皓——”莫忆庭的头脑一片空白。

“皓什么?才分别四年就忘了我名字中的一个字,再过六年恐怕你连我姓什么都记不清了,到时你看见我也许会问:‘你是谁?’”

“怎么可能?”莫忆庭尴尬地笑笑。

“好吧,我还是来作个自我介绍。鄙人姓顾,名皓凡,不是化学上的‘皓矾’,也不是你的口头禅‘好烦’。”顾皓凡的话让周围的人都笑了起来。

顾皓凡,莫忆庭恍然大悟!事隔四年,他还记得她的口头禅,而她竟把他的名字忘了。

“人都到齐了吗?”杨乐云扯着尖锐的嗓子大声问道,杨乐云不愧是当年的班长,四年后依然能发挥着主导作用。

“费亦书今天有事,不能来了。”人群中不知谁喊了一句。

莫忆庭的心在剧烈地往下坠,只觉得满耳乱哄哄的,身子就不由自主的随着人流往前移动。

餐桌上热闹非凡,四年不见,每个人都似乎经历了“沧桑巨变”,此刻相聚,都有些“沧海桑田”的味道。

每次考试都挂红灯的王易新当上了牙医,很难将他换上白大褂后文质彬彬的样子和高中时和人打架的场面联系起来。黎妮踏着父母铺的金砖就职于一家律师事务所,陆天洋已在一家外资企业里谋到一份职业,周志海为准备开公司……各个金光四射。

“我从上海外国语大学毕业后,打算去德国留学,但不是出于我本愿,”杨乐云呷了口酒幽幽地说道:“我父母希望我去美国。”哎!走出国门对她而言就像跨入邻家大院一样简单,只是究竟该进哪扇门就由不得她了。每个人都用一种羡慕得近乎同情的目光看着她。莫忆庭早就听说杨乐云的父亲是上海某私立高中校长,不由感慨,有文凭,有文化,更要有个好爸爸。

四年前莫忆庭不如她,四年后依然如此。莫忆庭喝了一口酒,一股涩涩的味道从嘴唇一直流到心里。

“顾老师,说说你这四年的变化吧。”杨乐云把头掉向了顾皓凡。

“我,”顾皓凡点燃了一支烟,“还不就是一个穷教书匠嘛,不过,我最近在几所大城市联系工作,等工作一落实,就马上向学校辞职,我可不想在那儿窝一辈子。”

“不错耶!顾老师。”郑小清和几个女生叫起来。

“顾老师,还有什么变化吗?”周志海阴阳怪气地鬼叫着,向大家暧昧地眨着眼,几个男生会意,都起哄起来。

“目无尊长,好歹顾老师是我们过去的班主任,你们现在就这么无礼!”韩小棠瞪了他们一眼。

“没事没事,”顾皓凡道,“我虽然是你们的老师,但其实我们差不多大。过去我就不习惯你们叫我老师,只是碍于校规,没办法,既然你们毕业了,我们之间就随便些吧,你们可以直呼我姓名,也可以当着我的面抽烟。”

男生如蒙大赦,各个熟练地掏出了烟,点燃了。

“顾老——哦,顾皓凡,我问你,你现在有没有交女朋友啊?”周志海话音一落,立刻得到了广泛的响应,一下子哄闹起来,纷纷吵着要顾皓凡讲他的罗漫史。

“如果我说没有,你们信不信?”

“不信!”众口一词。

“那我就没办法了,随你们怎么认为吧。”

“到底有没有?”女生的好奇心被燃起来了。

“信则有,不信则无。”他诡秘地笑着。

真是废话,莫忆庭心里嘀咕了一句。

“说说你吧,莫忆庭。”顾皓凡转向了她。

莫忆庭的脸有些微热,因为她还不适应于在众人面前发言。

“我嘛,上了一所普通院校,现在还在找工作```````”说完脸微微一红。

“哎哟,工作还没落实?”黎妮像触了电般大叫起来,又一下子噤了声,大家有点面面相觑。

“不急不急,”顾皓凡安慰道,“我也是毕业了一段时间才找到工作的。”莫忆庭微微一笑。

“就是,你一惊一乍干啥呀!”周志海吸了一口烟,对着黎妮喷了出来。

“哼!”黎妮不屑一顾地从鼻子里喷出一股气,“这有什么难,打交道呗!有钱能使鬼推磨,木讷!”

莫忆庭不知道她那句话是针对谁的,总之没有人再驳她。

钱!钱!“有钱能是鬼推磨”,从古至今的至理名言。黎妮口含银匙出生,充分享受了金钱赋予的一切方便与自由,一切习以为常,一切顺理成章 。然而在座的乃至世纪酒楼外穿流不息的人群中,有几个能潇洒地发表和黎妮一样的高论呢?黎妮的这番话真是富人不识穷人饥,却问穷人如何不食肉糜,真真令人难堪。

“四年不见,让我们为今日的重逢干杯!”顾皓凡首先举起了杯子,打破了这片刻的沉寂,大家纷纷站立起来,随着一声清脆的碰杯声,美酒下肚。

宴席完毕,大家来到酒楼二楼的小舞厅。舞厅里一盏盏彩灯在黑暗中闪着它幽媚的眼光,和身穿露背装的歌厅小姐手指间夹着的细长香烟上明明灭灭烟头交相辉映。

大家纷纷下了舞池,随着强劲的迪斯科音乐疯狂舞动,忽明忽暗的舞池里黎妮像一条蛇,像一个精灵,扭动着腰肢,搅动着一池的快乐与飞扬。

乐曲渐渐舒缓起来,五颜六色的灯光倾泻下来,流淌过每一个人的脸。莫忆庭静静地坐着,默默地出神。

“如此良辰美景,一人枯坐,岂不有些可惜?”耳边的声音像羽毛一样挠着莫忆庭的耳朵,她回头,“哦,是你,顾老师。”

“哎!别老师长老师短,刚才我不是说过了吗。”顾皓凡在她身边坐下来,“怎么不去跳呢?”

“在跳舞这方面我可是‘门外汉’。”她自嘲道。

“去试试吧,不试怎么知道你不会。”

“试了就更清楚我不会了,我可不想打击我自己,”她笑道,“再说里面跳的人都有舞伴,我一个人怎么试啊?”

“‘一个人’?难道我是空气?”

两人都笑起来。

他拉着她的手缓步走向舞池,五彩缤纷的舞池里人群漂移着,映射在晶莹透亮的地板上,头顶上,快乐神仙手中扬起醉人的乐曲。她微热潮湿的手已被他握在手里,酥酥软软的身子被他强有力的手臂支撑着,漂浮在稳馨悠扬的舞池中。一切都是那么天衣无缝,那么妙不可言。

“你跳得不错。”他在她耳边轻轻的说。

“应该说你教得不错,我是‘随波逐流’。”

“是你悟性高。”

“名师出高徒吧。”

“可你青出于蓝,”他望着着她,“告诉我你的电话号码,别说你忘了。”

他们在闪烁的灯光、漂浮的人群、舒缓的乐曲中对视着。

聚会后,一连几天以来,莫忆庭都痴痴地坐在电话机前,每一声电话铃声都会让她神经高度敏感起来。电话,真是高科技产物,它可以将相距甚远的人联系起来,又可以避免一切不必要的拜访,实在是维系现代人与人之间关系的重要纽带。

“叮呤呤```````”

“喂。”莫忆庭迫不及待地抓起电话。

“莫忆庭吗?”一个年轻的声音。

“是——是我。”她的声音因激动而略带颤音。

“我是周志海,今晚有空吗?”

“哦,”她搅着电话线,两眼呆呆地注视着窗外,“有事吗?”

“想请你出来跳舞。”

“跳舞?”她的心被触动了一下,“我```````”

“别告诉我你不会,否则就是不给我面子。”

“这是什么逻辑,难道我不会都有错?”

“上次聚会你不是跳得不错吗?”

“可那是顾老师教我。”

“吓,他教你是教,我教你就不是了?”周志海阴阳怪气地叫着,电话里忽然传来“嘟嘟”的忙音。

“喂喂!”没人应答,她挂断了电话。

“叮呤呤```````”电话又响起来。

“喂。”

“我,周志海,手机出了些问题。今晚我在‘不夜城’门口等你。你怕什么?我又不吃了你,黎妮、陆天洋他们都来,你要不来就太不赏脸了。”

“可我``````”电话里又传来“嘟嘟”的忙音。

“叮呤呤```````”

她抓起电话,“我真的不想出来,你总不能强迫我吧?”

电话那头出奇的安静。

“喂喂!”

“是我,顾皓凡。”

“哦……是顾……顾老师啊……”莫忆庭一下子有些语无伦次。

“难道还有假冒的吗?”他笑了,“怎么样,晚上可以出来走走吗?

“当然可以,哪儿见?”

“由你决定吧。”

“心月桥,7:30见,如何?”

“OK!”

电话挂断了。她这才发现握话筒的的手掌都已通红,

洁白的新月桥静静地卧在河面上,河面光洁、细腻,像一面墨绿的镜子,反射着无数十字形的光纹。河面柔软、轻盈,像一匹墨绿色的丝绒,在微风中轻轻柔柔地起着皱纹。

他们肩并肩的走着,交相辉映的路灯在给城市披上了一件光亮的彩衣。车流人流从他们身边流淌过,他们的身影在路灯下由长变短,由短变长。

“高中时,我给你们上课,记得吗?”

“记得,没想到四年后的今天我们竟并肩散步。”莫忆庭笑道。

“我也没料到,当时我要能预见就好了,我一定会在课上经常向你提问。”

“你会提什么问题呢?”莫忆庭一偏头。

“我呀,”他狡鲒地看了她一眼,“我一定会说:‘小姐,能否请你跳个舞?’”

两人都大笑起来。

“我真不知道当时你是怎么回事,你在课堂上几乎很少让我回答问题,可能那时你很少注意我。”

“不是我不注意你,是我太注意你了,因为你很内向,每次提问到你你总是很紧张。”

“可你应该给我锻炼机会啊。”

“可每次看到你紧张的样子,我就更加紧张,有一种犯罪感。”

莫忆庭笑了起来。

路灯渐渐稀少了,暗淡了,夜风在黑夜里盘旋着,具有欧式风格的东方大剧院像中世纪的城堡矗立在清冷夜色中。

顾皓凡一把抓起她的手向东方大剧院的奔去,她倚在剧院的栏杆上,感受着清风拂面,长裙飘飘。

顾皓凡面对着她,两手撑在她两边的栏杆上,将她围起来,为她制造了一个避风的港湾。

“如果有人告诉我,你是这座城堡里跑出来的公主,我一定不会怀疑。”

“那你是谁?骑士吗?”莫忆庭转过去背对着他。

他们默默的仰望着长空,满天的繁星像天空的无数位贞女托着的蜡烛,发出明明灭灭、如梦如幻的光。

“据说天上每一颗星星就代表地上每一个人。“莫忆庭喃喃私语。

“那你就是那颗最闪亮的。”

“可我不是,我永远都那么普通,四年前如此,四年后依然。”

“那世界上就没有与众不同的人了。”

“最起码我不是。”

“那以你的眼光,哪些人可以说是超凡拔俗。”

“远的我不敢说,最起码杨乐云可以用这四个词来修饰了。”

“看来我们的眼光真的有些差别,她除了学习比较棒,在言谈举止方面都逊色于你。”

莫忆庭把头低了下来,不再言语。

月亮躲悄悄地躲到了云层背后,零星的几盏路灯发着微弱的光,周围静的只听的见他俩徐缓徐急的呼吸。

莫忆庭第一次发现电话有如此巨大的魔力,竟然让她为它魂不守舍,寸步不离。每次把手伸向电话,想拨那个在她心底挣扎不停的号码,手又刹那间缩了回来,少女的矜持像王妃手上洁白的手套,稍有皱痕、污点,便会触目惊心。

电话铃响。

“喂。”

“我,顾皓凡。这么巧,每次打电话来响一声你就接了。”

“是啊,真巧。”

“在家无聊吗?”真是一个无聊的问题,但被他这么一问,又似乎充满了诱惑力。

“有点,但有你的电话就不了。”话一出口,莫忆庭自己也呆住了,精心营造的浪漫与轻松像一层薄膜,一旦被捅破,有一种私生活被大暴光的感觉。

“或许,我该多打些电话给你,缓解你的寂寞与无聊。”

“你在让我吸毒。”

“怎么说?”

“片刻的仙境是建立在毒瘾长期发作的痛苦上的。”

他忽然大笑起来,她也情不自禁地笑了。

最近面试的那家公司的邮件发过来了,她依然未被录用。

电话铃响起,这一声在她听来如此刺耳。

“喂。”她的喉咙干涩。

“莫忆庭吗?我是周志海,听说你最近找工作,工作落实了吗?”

“嗯……”莫忆庭顿了顿, “还没有。”

“哦,不急,”周志海说,“听说顾老师辞职了,准备去上海发展……”

莫忆庭脑子里乱哄哄的,眼泪在眼眶中聚了一下,纷纷坠落。

“喂喂!莫忆庭,你在吗?喂喂!”

她不知道怎样挂断了电话,泪水奔腾而下。

“叮呤呤``````”

“喂?”莫忆庭懒洋洋的抓起电话。

“莫忆庭,是我。有没有被公司录用了?”电话里传来顾皓凡的声音。

“喂?喂?怎么不说话?不想说吗?既然这样,我下次打过来吧,顺便告诉你,我辞职了,要去上海发展……”她瞪视着窗外乌云,心脏陡地跌入一个深暗冰冷的黑窖。她颓然地倒在沙发里,新世纪酒楼、东方大剧院、心月桥```````一切都像幻影,在眼前飘荡。

连日来,她不知道在那个深海里沉浮多久,每一个电话铃声都能把惊醒,让她心猛地跳起来,浑身肌肉绷紧。然而一连几天都没有他的电话,多少次鼓足勇气拨了那个在撕咬着她内心的电话号码,里面传来那富有磁性的“喂”时,却被她颤抖地挂断了。

她漫无目的地飘荡在大街小巷,幻想与他不期而遇,每一次寻寻觅觅地出去都把自己弄的伤痕累累地回来。

“喂!”她的肩被人猛的一拍。

莫忆庭回头,是黎妮,一身黑色的紧身衣勾勒出她魔鬼般的身材,栗色的长发半遮在脸上,充满了野性和诱惑力。

“怎么啦?苦着一张脸。”她扳着她的脸,“你看看,几天不见,瘦成什么样了。”黎妮从小包里掏出一面梳妆镜递给她。

那是自己吗?镜中的她如此瘦干,如此憔悴。

“有什么不开心的事情,告诉我。是顾老师要走了吗?”

“你真是天才。”她苦笑了一下。

“嘿,”她露出满不在乎的神情,“有什么事能瞒得了我。没什么了不得的!”她“嘿嘿”笑着,身子已经钻进了被她拦下的出租车。

然后从车窗探出半个脑袋,“有事打我手机,号码是139```````”汽车绝尘而去。

真没想到,在她失意的时候,第一个给她安慰的是一向被她轻视的黎妮。

她走在两旁种着法国梧桐的林荫道上,穿梭于来往不绝的车流人流。远处的东方大剧院依然矗立着,像一座巨大而古老的坟墓。

眼前远远走来两个人,好熟悉的身影 ,是他们?!

她刚要闪进树后,但已来不及了。

“莫忆庭!”杨乐云喊住了她。

“你好,杨乐云?”她的声音干涩而空洞。

“莫忆庭,好久不见了。”顾皓凡微微一笑,纯粹是一种礼节性的问候。

“是啊,顾老师。”

“莫忆庭,我告诉你,顾老师在我爸爸的学校里找到了一份工作……”杨乐云还在眉飞色舞地说着。

“快点吧,晚了车票又要定不到了。”顾皓凡催她。

他们从她身边嘻嘻哈哈地走了。

暮色悄然而至了,路灯渐渐的亮起来,一弯冷月升上了天空,清辉撒在心月桥的河面上,远处东方大剧院的霓红灯闪烁起来。

“如果有人告诉我,你是这座城堡里跑出来的公主,我一定不会怀疑。”是他的话,言犹在耳。一条细细软软的东西在她的脸上滑落,她一摸,是泪水。

来到楼底下,楼道里灯早就坏了,又阴又暗,楼梯两边见缝插针地堆放着各家的杂物,数十年如一日地霸占着这下狭小的空间,新上任的街道主任几次表示要解决这个问题,到现在都没有动静,居民对此也习以为常,生活照旧,一切,不过如此。

           

        第二章 花样年华

                   

莫忆庭回到房内,抱着双臂对着窗外怔怔地出神,耳边还激荡着婆婆刚才的话语:“你不上班,靠我儿子养你,你怎么连个孩子都照顾不好……”

莫忆庭感到胸腔有些发闷。

门“咯吱”开了,灯亮了,白光刺眼得很,四周明晃晃的,连一个黑暗的角落都不赐予她,她无处遁逃。

是她老公俞晓明。

他们在刺眼的白光下对峙着,她别过了头。

他走近她,将手放在她肩上,以示安抚,她本能地躲闪开来。

他张了张口,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他不用开口她就知道他想说的话:“我妈年纪大了,你多担待一点。”从来不会在母亲面前捍卫她一次。

这么多年来,她对他的热情,在这细细碎碎中渐渐降低。

她知道,他是孝子,父亲去得早,母亲含辛茹苦带大他,他从不忍对母亲说半个“不”字。

她也知道,他爱她,过去她在一家小公司上夜班,他天天半夜三更来接她,后来有了孩子,他让她辞职在家安心带孩子,而他比以前更忙了。看着忙着赚钱养家糊的儿子,婆婆自然更为心疼。今天,因为孩子有些发热,婆婆一急,把压在心里的话说了出来。

他要开口,她已抱着衣物去了卫生间, “砰”地关上了门。她把水龙头放到最大,让温热的水漫过她的每一寸肌肤, 她的思绪随着袅袅升腾的热气弥漫开来……

她是在同事的生日宴会上认识了俞晓明的。在众多宾客中,俞晓明显得白皙、清秀,书卷气浓,给莫忆庭留下深刻的印象。宴会结束时,那位同事安排俞晓明送她回去。两人在昏黄的路灯下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他们都不是健谈的人,倒也相谈甚欢。

以后,俞晓明常常到她公司门口等她下班,一来二去,两人毫无悬念地走进了婚姻的殿堂,不久生了一个儿子,夫唱妇随,琴瑟和谐。他对她一直宠爱有加,只是在她们婆媳关系上显得爱莫能助,让莫忆庭倍感委屈。她曾不止一次要求和他带着儿子搬出去住,但他放不下守寡的娘,从小到大相依为命,怎能娶了老婆忘了娘?

                     

午饭时,儿子不肯好好吃饭,心心念念要出去玩。莫忆庭呵斥儿子几句,儿子仗着奶奶撑腰,撒泼打滚,哭闹不止。莫忆庭看着日渐娇惯的儿子一时急火攻心,忍不住打了儿子。这一巴掌下去,儿子止住哭闹,愣在那边,婆婆的眼泪倒流了下来。

婆婆搂着孙子,颤声说:“多大的孩子,经打么?你这分明是打给我看。”

莫忆庭站起来,想开口辩解,婆婆鼻子里“哼”了一声,俞晓明本来白皙的脸已没了血色,不断使眼色让莫忆庭回房,不要和他妈发生冲突,他的眼神近乎哀求,莫忆庭放下碗筷,没有进房,而是走了出去,“嘭”的一声,把一切的喧嚣隔绝了。

出了门,才感觉家里热浪滚滚,外面凉风习习,她走走停停,不觉来到江边。江天一色,白鹭翻飞,天地十分辽阔。她深呼吸一口,把憋在胸口的那股热气呼出来,舒坦了好多。

莫忆庭盯着不断拍打岩石的江水,心想跳下去会是怎样一种感受。想到这,她心里不由打了个寒战,奇怪自己怎么会有这种念想。孩子还小,她还不至于会为这些琐事想不开,但是这些琐屑就像无数的小虫子一样不断咬着她,她真担心自己会得抑郁症。

她想要向晓明诉说,但他总是沉默不言,让她无处可诉。她想起了大学时看王家卫的《花样年华》,最后一个镜头让她记忆犹新:多年后,梁朝伟饰演的周慕云一个人站在一个偏僻、荒芜的角落,那里只有一棵树,他在树上挖了一个洞,然后抱着这个树,嘴对着洞,说了很多很多话,说了很久很久,最后拿起了一块泥巴堵上了这个树洞。当时,她特别感慨,在茫茫天地中,人是多么孤独!

她多想去找个树洞!

她沿着江堤慢慢地走着,不知不觉走到了一个别墅群。一幢幢精巧的别墅在树荫的掩映下显得格外幽静。莫忆庭四下里张望着,忽然转弯处窜出来一辆白色的奥迪,差点撞上了她。

车停了下来,一个身材挺拔的男士下了车,关切地问:“你没事吧?”

莫忆庭说着:“没事。”抬眼瞬间,血一下子涌到了脸上,整个人呆立在那。

“顾老师?”

“莫忆庭?”顾皓凡也惊呆了, “你也住这?”

“不,我正好路过这。”莫忆庭说。

顾皓凡不上车,莫忆庭也不挪步,两人似乎有很多话,又不知从何说起。

“你去哪?我送你。”顾皓凡替她拉车门。

莫忆庭犹豫了一下,进了车。

“去哪里?”顾皓凡问。

“我不知道。”莫忆庭答。

“那就不好办了。”顾皓凡笑道。

车子启动了,两人都不言语。

“你不问问我开到哪?”顾皓凡问。

“总不至于把我拐卖了吧?”莫忆庭笑道。

“那我就把你拐走吧。”后视镜里呈现出顾皓凡的一脸坏笑。

莫忆庭忍不住咧嘴一笑。

车子在一幢别墅边停下,他们拨开繁茂的枝叶,穿过芬芳的鲜花,走过精致的廊道,便进入了别墅。

别墅里没有金碧辉煌之感,但格调却很高雅。玄关处放着老式的电影院座椅,配上木质窗棂和一盆素雅的花,诉说这光阴的故事。

客厅里绿植、壁画、高举架、落地窗、手工编织的老地毯、老式的留声机、酒红色古董丝绒沙发……处处弥漫着艺术气息。

顾皓凡笑着说:“很多都是从法国淘来的老古董。”

莫忆庭被客厅的一个角落深深吸引住了,壁炉边,几张波点单人沙发围绕着复古储物箱替代的茶几,墙上是一张旧上海风情的装饰画,画中的女子巧笑倩兮,竟和她有几分神似,莫忆庭呆住了。

顾皓凡端来咖啡,打开那台老式留声机,音乐如水般溢满了他们的空间。两人坐在沙发上,顾皓凡呷了一口咖啡,话题就此开启。

顾皓凡说,那年他去了杨乐云父亲所在的私立学校,因为工作出色,收入颇丰,赚得了人生第一桶金。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他辞去了这份工作,自己开办教育机构,因为经验丰富,经营得当,赚了满盆满钵。回来在江边买了幢别墅,用来度假。

“现在应该叫你顾老板而不是顾老师了。”莫忆庭笑着说。

“哪里?说笑了。”顾皓凡一偏头, “你呢?过得好吗?”

“我?”莫忆庭苦笑了一下, “挺好的,工作,结婚,生子……一帆风顺。你呢?孩子多大了?”

“孩子?”顾皓凡笑了起来,“我的孩子还在太上老君那里扇炼丹炉呢!”

“嗯?”莫忆庭脸上挂着大大的问号。

“我还是孤家寡人呢!”顾皓凡微微一笑, “年轻时忙着在大城市打拼了,等到终于可以停下来喘口气,却发现自己还是一个人。”

“那……杨乐云呢?”

“杨乐云?你倒还记得她,她嫁了富豪,去了美国。”

“哦……我还以为……”

“以为?以为什么?不会以为我和她……”顾皓凡笑起来。

莫忆庭的脸微微一红。

“When I was young,I'd listen to the radio,Waiting for my favorite songs……”留声机里传来低沉的《昨日重现》,两人没了声音,边喝咖啡边听着这熟悉旋律。夕阳的余晖从木质的窗棂里照了进来,映照在两人相对的脸上,莫忆庭低下了头。

顾皓凡笑道:“你知道么?你的特长是低头。”

莫忆庭笑道:“什么?我不懂。”

顾皓凡道:“有的人善于说话,有的人善于管家,你是善于低头的。”

好熟悉的对白,莫忆庭笑了起来:“你也喜欢看张爱玲的《倾城之恋》?”

“是啊。”顾皓凡笑了起来,“我不拘什么书,拿来就看,张爱玲的小说我就读了这本,对这两句对白印象比较深。”

莫忆庭笑而不言,低头看了一下手表:“时间不早了,我要回去了。”

顾皓凡要送她,莫忆庭不肯。临别时,顾皓凡说:“我明天又要去上海,事情很多,回来再联系你。”莫忆庭莞尔一笑,出了门。

皓月当空,莫忆庭走了一段路,回望这幢别墅,被黑黢黢的树影遮蔽着,透出一点零星的光,有一种失真感。她觉得自己是《聊斋》里的书生,走出那幢豪宅,再回头,背后是一片荒芜。

莫忆庭推开家门,屋内黑乎乎的,打开灯,不觉吓了一跳,俞晓明正坐在沙发上,看着她:“去哪里了?”

“随便走走,”莫忆庭不去看他, “妈和小宝睡了?”

俞晓明点点头。

莫忆庭洗完澡回到房间时,俞晓明已坐在床上,柔和的灯光映照着厚厚的落地窗帘,俞晓晓明一脸温柔地看着她。

她坐在了床上,擦着湿漉漉的头发,俞晓明揽过她的腰,把脸凑在她的耳边,鼻子里呼出的气让莫忆庭感到痒痒的。莫忆庭没有动,也不去看他,继续擦着头发,俞晓明怔怔地看着她,叹了口气,想去抚摸她的手在半空停顿了一下,伸到墙壁的开关上,“啪”的一声,屋里陷入一片黑暗。

                      三

每天依然买菜,做饭,带孩子,日子像复制出来一样。

莫忆庭觉得每个抬眼的瞬间,都能看到顾皓凡。切菜时,顾皓凡的脸就在窗户上,定睛看一下,没有,眼睛一闭,脸又清晰起来。

“哎哟!”莫忆庭叫了一下,血从手指上流了出来。

“怎么了?”俞晓明冲上前,看到了她流血的手指,让她别动,然后飞快找来创口贴,替她小心裹上,嗔怪道:“怎么这么不小心?”

莫忆庭忙说:“没事。”

俞晓明让她坐下,他来做饭。

婆婆从房里出来,看到儿子在切菜,连忙抢过他手里的菜刀心疼地说:“这怎么是你干的活?整天养家糊口多辛苦,妈妈来。”

莫忆庭转身拿起拖把开始拖地,拖把撞在家具上,发出轻微的碰撞声。

近来,她的耳朵异常敏锐,手机的每一个“叮咚”声都会触动她的神经。从上次离开江边别墅已好久了,顾皓凡像断了线的风筝,杳无音讯。

手机信息声“叮咚”了一下,莫忆庭迅速环视周围,没人注意她。

莫忆庭打开手机,是顾皓凡的信息:“我回来了,见个面?”

莫忆庭编好“可以”两个字,在点“发送”时,又停了下来,她不想秒回,显得那样迫不及待。

约莫过了五分钟,度秒如年,她终于点了“发送”。

走进顾皓凡家,屋里缭绕着咖啡的香味,老式的留声机里传来周璇迷离的声音:“花样的年华, 月样的精神,冰雪样的聪明,美丽的生活, 多情的眷属,圆满的家庭,蓦地里这孤岛 笼罩着残雾愁雨,残雾愁雨……”

顾皓凡端来咖啡,莫忆庭问:“你很喜欢老上海?”顾皓凡说:“是的,我很喜欢老上海,也喜欢老的巴黎、老东京……一切和光阴有关的地方。”

莫忆庭说:“我也是,很怀旧,特别喜欢老上海。”

“所以你爱看张爱玲的小说。”顾皓凡一偏头,看着她。

“张爱玲、张恨水、刘云若……都爱看,当然最爱还是张爱玲。”

“你就是从张爱玲小说里走出来的。”顾皓凡说。

“那我是谁?”莫忆庭问。

“白流苏。”顾皓凡轻轻地说, “ 我羡慕范柳原,为了成就他和白流苏,老天不惜毁了一座城。”

“渴望一个笑容,期待一阵春风,你就刚刚好经过,突然眼神交错,目光炽热闪烁,狂乱越难掌握,我像是着了魔,你欣然承受,别奢望闪躲……”留声机里飘出王若琳慵懒富有磁性的声音。

“是《花样年华》。”莫忆庭喃喃地说,手被轻轻握起。

“……让我狠狠想你 ,让我笑你无情,连一场慾望都舍不得回避,让我狠狠想你, 让这一刻暂停,都怪这花样年华太刺激……”

他揽着她的腰,带着她随着音乐轻轻舞动。

“好像昨日重现。”莫忆庭说。

       

                   

家里近来很安静,儿子不吵闹,婆婆不絮叨,一切都异常平静。俞晓明回家的时间越来越少,总是加不完的班,有时还要出差。

莫忆庭在家里常常走神,家人对她说什么,她愣了一会儿,才会反问一句:“什么?”

她每天看着日光投在墙壁上的阴影不断变化,内心杂草丛生。时光如流水,把日子都洗白了,江边别墅是灰白中的一点亮色,在每一个梦醒时分,她都怀疑它是否存在,抑或是漫漫长夜里不断重现的一个梦。

“啪”的一声,莫忆庭被惊了一跳,随即传来儿子杀猪般的嚎哭。莫忆庭冲出房间,看见一地的玻璃渣,儿子腿上都是水,一时不知所措,要去抱儿子,儿子一个劲地推开她,不让她碰。婆婆也冲了出来,心疼得无以复加,搂着孩子嚎啕起来:“你要喝水为什么不说啊?现在烫坏了吧?”又对莫忆庭吼道:“你愣着干嘛?还不快送他去医院。”

莫忆庭这才回过神,和婆婆七手八脚把儿子抬进车里,开车向医院驶去,晓明也赶到了医院。检查下来,所幸问题不大,但要住院观察几天。

晚上,莫忆庭让婆婆回去休息,婆婆泪眼婆娑,不肯离开,经俞晓明一番劝慰,婆婆才依依不舍地回去了。

莫忆庭守着儿子,儿子每一次哭闹,莫忆庭都心如刀绞,泪如雨下,她竭力安抚,内心万般自责。她坐在床边,头枕着床沿,迷迷糊糊地睡去。半夜里,降温了,四下里透着寒意,她只是轻握着儿子的小手,不敢动。忽然,莫忆庭感到背上一阵温暖,是俞晓明把外套脱下来给她披上,把她的另一只手握在手心里。他们对视了一会儿,灯光下,俞晓明似乎苍老很多,莫忆庭觉得触目惊心,她有多久没有细看他了?

                   

儿子出院了,莫忆庭决定做个贤妻良母。她包揽了儿子的一切,让忙碌填满她内心的每一个角落。

一开始,儿子还是有点抗拒她,但渐渐地喜欢和她亲近了,甚至和她一起睡。儿子睡在身边,莫忆庭搂着他,他成了她淹没在茫茫大海中的一根浮木,她搂着他,在颠倒的乱梦中浮浮沉沉。

绿植、壁画、高举架、落地窗、手工编织的老地毯、老式的留声机、酒红色古董丝绒沙发,还有王若琳那曲迷离的《花样年华》……顾皓凡揽着她的腰,带着她随着音乐翩翩起舞,渐渐的,顾皓凡的脸模糊了,他消失了……

“皓凡!”她在梦中惊叫。

睁开眼,窗帘边站着一个黑黢黢的人影,是俞晓明,烟头那一点火光在黑夜中明明灭灭,缭绕的烟雾在夜色中袅袅升腾……


        第三章  废墟 

                  一

俞晓明搬进了书房。

每天清晨,莫忆庭听到一声轻微的“嘭”,就知道他出门了,晚上躺在床上,听到这声轻微的“嘭”,就知道他回家了。

日子如流水,在指缝间轻轻淌过,莫忆庭和俞晓明就像水中的两条鱼,偶尔触碰,倏忽分开,日子久了,彼此的面目都有些模糊。每日锅碗瓢盆的“叮当”声依旧,不经意间,儿子的个子变高了好多,婆婆的白发也增添了不少。

一个下午,莫忆庭收到一条来自黎妮的短信,请她于本周六晚六点去新世纪酒楼参加她的婚礼。

新世纪酒楼?莫忆庭的心里“咯噔”一下,有一种恍如隔世之感。

莫忆庭赶紧打郑小清的电话,郑小清说她也收到了邀请,又告诉她班上很多同学都收到了邀请,他们都通过电话了。

晚上,莫忆庭从床上起来,推开书房的门,俞晓明刚躺到床上,怔了一下,问:“有事吗?”

“老同学本周六结婚,和我一起去吗?”莫忆庭问。

“哦,周六晚我要见个客户,没空,你自己去吧。”俞晓明淡淡地说。

莫忆庭“嗯”了一声,轻轻阖上房门。

莫忆庭化了淡妆,穿了套粉色的旗袍式连衣裙,映衬得唇红齿白,眉清目秀。

新世纪酒楼宾客盈门,张灯结彩,热闹非凡。莫忆庭随着人流边走边看,感受着它的富丽堂皇,焕然一新。曾经在这里的点点滴滴总是在某个瞬间在眼前闪现。

餐桌上,她看到了很多老同学。女同学变化不大,各个珠光宝气,熠熠生辉。男同学有的大腹便便,有的秃顶了……连当年的“男神”也没有逃脱“岁月是把杀猪刀”的命运。大家彼此问长问短,兴奋劲不减当年。

“不知道新郎是谁?杨乐云,你是黎妮的闺蜜,你知道吗?”韩小棠问。

大家一致把目光投向杨乐云。杨乐云珠圆玉润,颇有风韵。她狡黠地一笑:“待会不就知道了吗?黎妮让我保密,说给大家一个惊喜。”

金光闪烁的舞台上,主持人宣布典礼开始,随着庄严的《婚礼进行曲》奏起,一对新人步入结婚礼堂。大家都迫不及待地把目光投向大门,想一睹新郎的真容。

只见新郎身着黑色西装,身姿挺拔,优雅端庄,新娘身穿白色婚纱,亭亭玉立,她的裙摆由一对童男童女拉着。他们相互依偎着走向主席台,各自的脸上露着幸福的微笑。大家纷纷起立,掌声不断。

“是顾老师!”大家惊叫。

顾皓凡?莫忆庭一惊,她定睛细看,新郎丰神俊朗,英姿挺拔,不是顾皓凡又是谁?

她只觉得耳边乱哄哄的,心一点一点地往下沉,淹没在这喧闹的世界中。

“怎么是顾老师?”郑小清问。大家一致把目光投向杨乐云。

杨乐云得意地一笑,说道:“没想到吧?”

“别卖关子了,快!说个明白!”周志海喷出了一股烟。

大家吵着要她说个明白,杨乐云说:“我也是最近才知道的。还记得大学毕业那年的聚会吗?顾老师后来去了我爸的学校,钱赚了不少,开了一家培训机构。他的事业越做越大,业务拓展到了新加坡。黎妮呢,大学毕业后,在上海的一家律师事务所工作了一段时间,后来去新加坡继续攻读法律专业。顾老师在新加坡遇到了一些经济纠纷,正好遇到了黎妮,黎妮对新加坡司法体系很了解,美女救英雄,担任顾老师的律师,帮顾老师挽回了经济损失。顾老师觉得在新加坡需要一个法律顾问,黎妮当然义不容辞,这样,一来二去,”杨乐云顿了顿, “结果么,你们都知道了。”

“好的婚姻啊,就是旗鼓相当。”王易新端起酒杯呷了一口。

“珠联璧合。”

“男才女貌。”

……

莫忆庭把玩着酒杯,红酒下肚,酸酸涩涩的,耳旁沸腾的人声渐渐模糊。

“他们来敬酒了。”不知谁说了一句。

此时黎妮一身红色旗袍,勾勒出她玲珑的身材。

顾皓凡满面春风,岁月没有在他脸上留下什么痕迹。

他们端着酒杯款款而来,大家举着酒杯纷纷站起:“顾老师,黎妮,新婚快乐!”

莫忆庭匆匆和顾皓凡对视了下,迅速垂下眼脸,再一抬眼,他们已离去,大家都落座了,只有她端着酒杯愣在那。

“快坐下!”郑小清轻轻拉了她一下,莫忆庭才回过神来,慌乱坐下。大家面面相觑,一片沉寂,有人眨了眨眼睛,聊天声又开始鼎沸……

宴会结束,莫忆庭不知怎么出了酒店,外面凉风习习,吹在脸上,清醒了很多。郑小清不放心,要送她,被莫忆庭推开了,她摆摆手,消失在夜色中。

她在夜色中行走,皓月当空,树影婆娑,一种寒意从心底涌起。

转过一个弯,忽然看到昏黄的路灯下,两个人偎依着前行。

“珠联璧合。”

“男才女貌。”

耳旁不知怎么响起了席间的话语。

忽然,她觉得男子的身影好熟悉,不由走近,那两个人也不约而同转过来,迅速分开,莫忆庭愣住了。

“你怎么在这?”俞晓明问。

“我……”莫忆庭竟然一时语塞,忽然反应过来, “参加同学的婚礼。”

“哦,”俞晓明有一丝尴尬和慌乱: “我做个介绍吧,这是我太太——莫忆庭,这位是公司新来的实习生——许薇薇。”

那女孩有点拘谨,甜甜地叫了声:“嫂子好!我和俞大哥顺路。我家就在前面,走几步就到了……”莫忆庭不置可否,微微颔首,低了头匆匆而去。

儿子因为莫忆庭没回家,睡在奶奶房里。莫忆庭回到房里站在窗边,如水的月光倾泻下来,墙上留下黑色的剪影。

好久,门被推开了,是俞晓明。他走到了莫忆庭身边,把双手放在她的肩膀。

“忆庭……”

莫忆庭没说话,只是看着他。

屋子里一片沉寂。

“如果,你骂我,我反而会很开心,”俞晓明顿了顿,“最起码,说明你是在乎我的。”

门关上了,床上横着莫忆庭的黑影,莫忆庭向黑影走去,黑影溜到了地上。

                   

日子一天天过去,每天只有墙上的光影移动才让莫忆庭感知时光的流逝。

一天,只听婆婆房里里“嘭”的一声,莫忆庭冲进去一看,婆婆倒在地上,不省人事。莫忆庭赶紧打电话给俞晓明,又拨了120,婆婆被送到了医院。

医院诊断结果出来了,脑瘤晚期,莫忆庭和俞晓明呆住了。

光影在墙上移动着,再一定睛,墙上已挂了婆婆的黑白照。

俞晓明坐在照片下抽烟,一根接一根。

莫忆庭走去,拔掉了他嘴角的烟,掐灭在烟灰缸里。

他看着她,她也看着他,他胡子拉碴,憔悴不堪。

他走过去,握起她手,在自己脸上揉搓,她感觉手上刺刺的。

“忆庭,”他看了她一眼, “她……她怀孕了,我是说许薇薇。”

他低下了头。

“我净身出户,家里的一切都留给你和儿子。”他顿了顿, “忆庭,我只是想知道这么多年你到底有没有真心爱过我?我知道,你心里住着一个叫‘皓凡’的人,你为他失魂落魄,对我若即若离,这么多年,我受够了!”他痛苦地捂住自己的脸, “许薇薇,她全身心爱着我,在她身上我得到了从未在你身上得到的温暖……”他呓语般地诉说着,再一抬头眼前已空无一人。

                  三

俞晓明和许薇薇结婚了,不久,诞下一个女儿。

莫忆庭重返职场,独自带着儿子,日子平静而充实。

黄昏的江边,荒草凄凄,铅灰色的天幕下,江面像一匹打着褶皱的银灰的缎子,一只白鹭掠过江面,飞向天空。

莫忆庭在江堤慢慢走着,不觉向顾皓凡的别墅远远眺望。可是,哪有别墅的影子?她不觉加快步伐来到那,在夕阳的余晖下,只有一片颓垣断壁。莫忆庭呆住了。

江岸边有人在网鱼,莫忆庭信步走去,问到:“请问这里的别墅怎么不见了?”

那人头也不回,只说了句:“早就被拆了?”

“为什么要拆?”莫忆庭问。

“这里要改建沿江风光带了。”

莫忆庭缓缓走入那片废墟中,站在一堵断墙边,抚摸着斑驳的墙面,想到了《倾城之恋》中范柳原对白流苏的那段话:“这堵墙不知怎的,令我想起地老天荒这句话。如果有一天,当我们的文明全部被毁灭,烧完了,炸完了,坍完了,也许还剩下这堵墙......流苏,如果我们那时候,在这墙下遇见了,可能你会对我有点真心。也许我会对你点真心。”

“忆庭!”那个潜伏于她灵魂海洋深处的声音一下浮出了水面,一双手从她背后环住了她。

“皓凡!”她闭上眼,一阵发自灵魂的震颤,眼泪缓缓流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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