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子湾的冬天

吉子湾的冬天,是安静的。安静得像一幅水墨画,淡淡的,却透着一种说不出的韵味。

清晨,推开门,寒气便扑面而来。洛河对岸的西山笼罩在一层薄薄的雾气中,若隐若现,像一位羞涩的少女,披着轻纱。太和山腰的寺庙的红屋顶倒很清晰,在这个色彩单调的季节格外引人注目。洛河早已结冰,冰面光滑如镜,倒映着灰蒙蒙的天空。也许是有两岸的草籽吹落到了冰面上,偶尔有几只觅食麻雀落在冰面上,叽叽喳喳地叫着,打破了清晨的宁静,却又很快消失在远处的树林中。

村子里静悄悄的,只有几缕炊烟从烟囱里袅袅升起,在寒冷的空气中慢慢消散。时候还早,村巷里空荡荡的。偶有村人养的猫狗走过,也都默默的,一副超然的姿态——它们都被主人喂养,不缺吃喝。猫狗不似人类欲望无穷,总在焦虑之中,它们吃饱之后,别无所求。年老的女主人这时正在准备早饭,年龄大了,饭菜都要软和些,因此在火炉上熬得久一些。炉火纯青,铁锅缝隙热气四溢,菜香弥漫整个屋子。老头则坐在门槛上,手里捧着热气腾腾的茶缸,眯着眼睛,望着远方,仿佛在回忆着往事。他们很少聊天,生活一辈子了,没什么新鲜事可以聊了,彼此熟悉的不能再熟悉,对方想什么不用说也知道,——再说他们耳朵都不好,聊天时对方没听见,可能大门外的过路人却听了个一清二楚。他们的脸上布满了皱纹,像极了村后上那棵些槐树的树皮,记录着岁月的痕迹。

这个季节的太阳也贪睡,七八点才起床。也许是刚刚睡醒,也许是畏寒,总之就是慢慢腾腾,磨磨蹭蹭,一副不情愿的样子。好在吉子湾的人也不急,没啥要紧的事,不用早早出门。十点钟的日头才似老茶客,慢悠悠泡开冻僵的光阴,勉强开始一天的活动。光柱懒懒的斜斜倚在藤椅上,把窗棂的影子烙成水印,恍惚是前朝书页里漏出的闲章。睡在藤椅里的猫感受到了阳光,抖了抖须,蹬了蹬腿,翻了个身,继续呼呼大睡。

午后的阳光是这个季节的宝贝。它比春阳薄,比秋阳脆,像刚出窑的甜白釉,然而透亮里却沁着隐隐冷意。不过,该知足了,这个季节能有阳光已经很好了,起码可以安慰你的心灵,干嘛奢望那么多呢。这时节山寒水枯,走在路上,连影子都变得清瘦,斜斜地躺在雪地上,仿佛宣纸边缘的淡墨题跋。老魏家竹竿上悬着腊肠,油亮的外衣裹着碎金,惹得麻雀们争相落下,倒替冬阳敲起疏疏密密的更鼓。

这个时候,老人们会裹着厚厚的棉袄出门。他们走过村巷,目不斜视,走得专心致志——都是他们走过千百遍的,不用看也知道每个角落。他们喜欢去学校门口。他们三三两两地坐在学校门口的台阶上,一边晒着太阳,有一句没一句地唠着家常(大多是自顾自的诉说,对方经常听不见或听不清),一边用浑浊的眼睛望着那些在寒风中奔跑跳跃的身影,长时间地望着。——也许,老人们是看到了自己年轻时的模样。——也许,老人们是把学校的孩子们看成了自己的小孙子。

吉子湾背靠东山,山势如侧放的元宝,正好怀抱了村庄。东山上树木粗壮,阻挡了东北西方向的来风,因此,冬天的吉子湾很少听到寒风呼啸。和陕北大多数村庄相似,年轻人几乎都出门在外,村子里只有老人们留守。孩子当然是跟随父母在异地读书。老人们除了过年,平日里很难见到自己的孙子。

好在有个老板看上了吉子湾的位置,在村庄里办了一所学校,这给吉子湾带来了勃勃生机。于是,村子里有了两家小商店,有了几十家租客。村子里很是欢迎。学校场地小,学生多了,上操成了问题,村子里让把广场做了操场。广场上有些健身器材,但老人们并不喜欢去那玩意上活动,他们更喜欢去菜地里务弄务弄菜蔬或者只是在村巷里走动走动。广场上平日停放些车辆,但如果是上学的时候,人们都自觉的把车辆移走,只留宽阔的场地给孩子们活动。

学校是村子里唯一热闹的地方。孩子们的欢笑声、唱歌声,读书声从教室里传出来,给这个寂静的村庄寂静的冬天增添了几分生气。放学后,孩子们背着书包,踩着厚厚的积雪,嬉戏打闹着回家。他们灵活矫健的身影丰富了吉子湾也丰富了冬天这个季节。他们的笑声在空旷的吉子湾上空回荡,像一串串清脆的风铃,为这个冬天又增添了几分灵动。

陪读的家长们(大多是孩子的爷爷奶奶,其父母还在村子里营务苹果园或种植烤烟),则是吉子湾冬天里最忙碌的一群人。他们来自于偏远乡镇的村庄,他们的镇上要么是没有学校要么是学校的教学质量不好,为了孩子,他们暂时放弃自己舒适的家院,租居在这吉子湾人的家院里。天还没亮,她们就早早起床,为孩子准备热气腾腾的早餐;放学后,她们又忙着洗衣做饭,将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条。她们的到来,为这个叫吉子湾的村庄增添了几分烟火气,也让这个洛河边的冬天不再寒冷。

待到西天泛出蟹壳青,日头便成了温酒的锡壶。余晖泼在结冰的洛河河面,冻成一片琥珀色的涟漪。一个穿红袄的妇人踩着嘎吱作响的雪向学校的方向走去,影子被拉得老长,宛如朱砂笔在素绢上拖出的飞白。暮色四合时,瓦楞间的残阳仍在徘徊,像舍不得融化的饴糖,固执地黏住最后半寸白昼。

距离放学还有些时间,王婶裹着厚厚的红棉袄,就站在学校门口等孙子放学。寒风刮得她脸颊生疼,她缩了缩脖子,把围巾又往上拉了拉。

王婶娘家在关中道,嫁到陕北大半辈子了,但她还是不喜欢陕北的冬天。王婶常说陕北的冬天能冻死人,北风吹到脸上,如同小刀子在剌。

"王婶,这么早就来等娃啦?"隔壁李奶奶挎着菜篮子路过,笑眯眯地打招呼。

"可不是嘛,这天儿冷得邪乎,怕孩子冻着。中午娃走得急,忘带手套了。"王婶示意了一下夹在腋窝下的棉手套,搓了搓手,"你这是去买菜?"

"去买两根萝卜,晚上给孙子炖排骨萝卜汤。"李奶奶叹了口气,"你说这日子过得,咱们这些老骨头,伺候完老的,还得伺候小的。"

正说着,下课铃响了。孩子们像一群小鸟似的从教室里飞出来,叽叽喳喳的。王婶的孙子小明跑在最前面,脸蛋冻得通红。

"奶奶!"小明扑进王婶怀里,"今天老师教我们背诗了!'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

王婶摸了摸孙子的头:"好好,我娃是好样的,学会背诗了,回家奶奶给你煮姜汤喝。嗨!这俩爪子像冰做的!"一边说着一边急忙把手套给孙子戴上。

祖孙俩沿着洛河边的小路往家走。大地上的物事在夕阳下泛着微微的红光,让人在内心感觉天气似乎暖和了一些。对岸的山影倒映在冰面上,像一幅水墨画。

夜幕降临,吉子湾又恢复了宁静。月光如水,洒在雪地上,映出一片银白。远处的山峦只剩下模糊的轮廓,太和山的寺庙和西山的开元塔像一幅剪影,静静地矗立在天际。偶尔有几声犬吠从远处传来,更显夜的静谧。

学校里阅完作业备完课老师们也陆续回宿舍——一些年轻的恋人会先在村外的路上散会儿步,享受享受爱情的甜蜜——宿舍是村里租住的民房。王老师回到宿舍,搓了搓快要僵了的手,准备生火炉子。有人敲门,是隔壁的陪读家长,怀里抱了劈好的木柴。王老师心里的暖意驱逐了路途中粘附而来的寒冷。

夜渐渐深了,一切重回寂静。亮着灯火的窗子渐次少了,终于全无。炉火红红,暖意充塞房间的角角落落。猫狗不再走动,找了个舒适的角落睡去了。人们也渐渐进入梦乡,去了想去的地方,见了想见的人,个个面呈愉悦之色。

吉子湾的冬天,是安静的,寒冷的,却也是温暖的,美好的;像一首歌,永远回响在每一个曾在吉子湾停留过的内心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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