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去年冬天送走父亲以后去拜访唐先生的。
西方新年的气氛才刚刚过去,腊月二十几号飘了点小雪,路两边瓷砖铺的人行道滑溜溜的,唐先生住在大学城里,我开车过去的时候,看见不少风华正茂的青年借着这天然冰道玩得开心,给这萧飒的冬日平添了几分生机。
唐先生家的院子一边堆着高高低低没修剪过的灌木,门口一左一右、门神似的伫立着两株苹果树,是阿韵前些年从我家院子里移来的,包裹在层层襁褓里跟着她漂洋过海,老先生背井离乡几十年,见了家乡的苗木比抱孙子还激动。
我裹紧了大衣在门口下车的时候,看见阿韵正好送客出来,银发老太太一手推着婴儿车,一手按着包头的大围巾不被风吹走,友善地对我们点点头,阿韵自然地和我握了握手,同时对那老太太道别,“夫人您慢点,路上滑。”
“看到唐教授好,我便放心了。”她推着孩子走到街对面,还坚持不懈地扭头挥手,阿韵一边和我肩膀蹭肩膀地往屋里走,一边悄声对我说,“是爹爹一个研究所的同事,就住在拐角那户,”她停了停,别别扭扭地加了一句,“父亲走以后,就总来跟爹爹聊天。”
“你平常都不在,有人能陪唐伯伯说个话也好。”我揶揄地撞了撞她的肩膀,阿韵抿紧了嘴唇,嘴角勾出个讥诮的笑来,不过一瞬又消隐无踪,她的长相多肖似唐伯伯,不笑的时候面色发冷,笑的时候又带着几分孩童的天真,“我听说了沈叔叔的事,我很抱歉。”
话题被硬生生地扭转了。
“父亲走得安详,睡前还拉我的手,说他年轻的时候跟唐伯伯出生入死的日子,正说到兴头上呢,就累了,睡着了,吊起了我的胃口,这下只能让唐伯伯来填了。”
脸上有轻微的凉意,我以为是泪水,忙半仰起头,随意地抬手一抹,却发现雪又飘飘洒洒地落了下来。
唐先生正躺在窗下,鼻梁上架着副圆框眼睛,鼻尖发红,他膝盖上搭着个小毛毡,一手扶着本发黄的旧书,一手拿了放大镜在纸上移动,他微微抬头,从眼镜上方看我,“是阿醉来了啊。”
“我昨天晚上见着老沈了,他搁那幸灾乐祸,说他先跟陈深去的,让我晚几年再下去找他俩,省得三个人在下边了还得绑成一堆。”他孩子气地嘟了嘟嘴,“他走的时候怎么样?”
厨房的窗口有咕嘟咕嘟的声音伴着热气逸出,我听见自己跟唐先生重复着对阿韵说的话,唐先生点点头,“嗯,像是老沈的样子,话还是那么多,还爱跟人四处讲故事,他说的是一个人还是三个人?”
“两个人。”
“那定是陈深不是我了。”
“是您和陈伯伯两个人,没有父亲。”
“这是第四个版本了。”唐先生摘下眼镜,夹在书里放到了茶几上,“他原先说得最多的是他一个人的故事,后来又讲我和他的故事,建国以后就讲我们仨的故事,我就知道最后一个版本,我们俩的故事他讲了什么,我也不晓得呀。”
唐先生软乎乎的沪上口音,这些年被冲淡了不少,他冲我淡淡地笑,两道深深的法令纹一直蔓延到嘴角。
唐先生背后的墙上挂了陈先生的相片儿,是他俩的合影,不大,从我站的地方勉强能看清陈先生脸上的笑意。
唐先生顺着我的视线,目光定格在陈先生微抿的唇角,他浑浊的眼中泛起波澜,嘴角勉强提起,“他走得也很安详。”
陈先生和唐先生解放之前是汪伪政府的卧底,都是黄埔第四期毕业的。
他俩那时候一个姓国,一个姓共,抗战胜利之后,戴笠对唐先生的赦免令刚登上报纸,唐先生和陈先生就登上了去香港的船,又从香港辗转到了这里。
前半生隔着家国信仰的水深火热,后半生的相守燃尽了所有无法割舍的爱情和激情,我父亲那时候是唐先生的下家,有些唐先生和陈先生隐秘的往事,他至今依然不敢记录下来。
然而去年陈先生回国,不知是谁翻出了旧账,差点就回不来,父亲那一半黑发也全白了,才勉强劝住了唐先生,又多方游说,甚至请了英国大使馆出面,才把已经无法站立的陈先生顺利送上回来的飞机。
我之前只大概对父亲在战争期间担任的角色有个模模糊糊的概念,父亲尽管不说,心里还是憋着一口不能言表的自豪感的,然而陈先生这番波折却从内部生生摧毁了父亲的精神,把父亲多年的信仰焚成了灰烬。
差不多在阿韵通过电报传回来陈先生的讣告的时候,父亲写信把我从北方叫了回去。
我就带着父亲的遗愿来找唐先生了,听唐先生讲完让父亲安详离去的,那些过去的故事。
唐先生叫阿韵取了相框下来,照片里,唐先生坐着,陈先生站着,两手搭在唐先生肩上,兴许是警惕惯了的缘故,他俩脸上都没什么表情,幸福和快乐却压抑不住地,从微扬的眼角,从平坦的眉心漏出来。
唐先生的左手有些抖,戒指不时敲到相框,发出细碎的声音,我这才注意到照片里只有唐先生手上戴了戒指,也是左手,同一个位置。
“这是他那只戒指,我戴不太合适,中指太紧,无名指又略松,我那个丢了,就军统上海站覆灭那夜,他后来说换一对,我俩也去看了,不过宝石的太奢华,素戒又太平淡,都不如最初的好,所以他便不戴了。”唐先生一边拆相框,一边跟我解释着,我这才意识到自己问出了声,抱歉地笑笑,“陈先生的眼光很好。”
“我认为我的眼光更好。”唐先生终于从相框后面拆出来一张纸,又薄又脆,蝶翼似的,我接过来的时候只敢小心翼翼地用两根手指拈着,生怕一用力就碎了。
是首五言绝句,陈先生细瘦的笔体,藏着唐先生的名字。
“原来陈先生是这么追到您的。”我调侃道,唐先生却大笑起来,“他当时送给我的可是另外一首。”
我疑惑地眨眨眼,阿韵给我们添了些热茶,摸了摸唐先生的脚还暖和,才向我致歉上去忙工作了,我看到唐先生在阿韵走后又调皮地把脚从毛毡里伸了出来,“方才说到哪儿了?哦陈深的诗,他当时写这个的时候,可想着跟我分手哪。”
“哦?还有这种事?”
“他要去上海潜伏,我在湖南,一开始他寄首诀别诗来,我还误会了他的意思,他怎么能不相信我是踏踏实实要跟他的呀?早把这个给我,哪还有后面那些折腾。”
“陈先生是不想您跟他去上海受苦的吧?”
“但如果我后来没有去上海的话,我们俩哪里还有今天的呀?”
君子兰的香芬勾着几分无法辨别的秘香,熏得人脑子飘飘忽忽的,唐先生勾着唇角,他的眼睛不似年轻时的神采奕奕,透亮清澈,眉宇间飞扬的神采却一如我记忆里那个和陈先生手拉手穿过弥漫的硝烟,对我张开手臂的国军少将,我仿佛随之看到了风华正茂的陈先生,温婉柔美的徐阿姨,活泼开朗的李阿姨……那些已经过去的一幕幕英雄美人、尔虞我诈、悲欢离合、家国情深在我眼前展现出一副雄伟壮丽的历史画卷。
我听入了神,记录的笔不知何时也早已停了下来,陈先生的诗静静躺在他俩的合照上方,短短二十个字,写不尽陈先生和唐先生一腔为国为民的热血和一生缠绵悱恻的爱情。
山涛送君意
海声尽卿心
所爱隔山海
山海皆可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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