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客.清酒煮蛤蜊
“我是一名私人厨师，为客人提供上门烹饪的服务。行走在各家各户的厨房里，听着各种各样的故事，客人品味他们喜爱的菜肴，而我在品味着他们的人生。”
5月底，工作不多。应邀到朋友的店帮厨，一家只有30来平米的定食馆。
“定食是日本餐厅里面的一类，属于饭类，就是饭都是定在250克，还有里面的配料都是标准化的。像猪软骨，鳗鱼，猪扒，天妇罗之类基本上都在100+ -10克。”某度百科里对定食是这样解释的。而以我对日式料理的理解，所谓定食也就是类似于吃烧腊套餐一般的料理。有个主食，荤素搭配，加个例汤。对于上班族来说，是很好的选择。因为不用一样样挑选，从而浪费宝贵的时间，也不会因为匆忙而失去了口味和营养搭配。
店老板是我做私厨不久后在市场里认识的。之所以想认识他，就是因为他对烹饪的态度一如我一般要求严格，甚至有些苛刻。他所有的食材都有固定的卖家，卖蔬菜的就只卖蔬菜，卖虾的就只卖虾，从来只选专一的卖家。所以长久以来，他的店生意一直很好。当我没有创作灵感或者缺乏工作动力的时候，总会选择到他的店里去找找“自己”。对“业”的要求，是会互相传染的。
跟老板聊过，这家店几乎复制于日本漫画，从店里的布局，装潢，风格，包括菜品的选择，甚至老板的造型，都是复制于漫画。意外的是，这种雷同，并不被人排斥。相反，那些出于好奇来到店里尝鲜的人，却被稳稳的勾住，因为美味，这些好奇的人成了拥趸。这就是老板成功的地方，他复制了漫画里的事物，也复制了漫画里的成功。
不过，这样的店子也难免需要入乡随俗。中国人不太习惯晚上12点之后才开门做生意，漫画里的店也不做外卖。最大的差别是，漫画里没有老板娘。
来帮厨的原因，是老板娘正在经历人生大考。马上要升级做妈妈了。
答应老板之前，我也曾有过迟疑，因为对于日餐，我并不算擅长。更因为老板曾有旅日经历，而我从未踏出过国门，即使我认真的态度没有问题，而能力上也怕无法企及。但老板一再告知，他相信我能做到，只要按照他说的方法做就不会错。我很忐忑，却没有办法不答应，因为我知道一个男人不到万不得已绝不会开口去求助，此时此刻他是真的需要帮助。
店里每天都会有固定的粉丝光顾，只是店里的面积并不能满足每个人都坐在店里用餐的需求，所以老板才开启了外卖服务。也正是因为这样，原本在学校教书的老板娘辞去原有的工作回来帮忙。而老板娘不在，老板一时也找不到可以代替老板娘的人，他找到我，我知道这是很大很大的信任。没人想让自己悉心经营的店子毁在一个萍水相逢的人手里吧！也许，这是厨师之间的信任。一个厨子对于另一个厨子的认可，就是把他的刀交给你，让你站在他的厨房里做菜。
来了两天，我都不敢相信我如此迅速的进入了角色，各方面的状态还不错。我很欣慰，因为没有辜负老板的信任，心里也暗暗松了一口气。定食馆并非只做定食，偶尔也会做一些应季的小食。比如秋天的秋刀鱼，还有盛夏的鳗鱼，以及五六月的蛤蜊。
蛤蜊在国内是极易得的食材，春夏交替的时候，蛤蜊正是肥美的时候。
这天5点，店里人还不多，门口走进一位食客，看上去与其他的食客并没有什么不同，除了年纪稍长，胡须稍白。而老板看到他来，却一反常态的尊敬，冲着他一躬到地。我不明就里的跟着鞠躬，深怕错了规矩。
长者微笑着点点头，缓缓落座。老板赶忙上前给他把茶倒上。并轻声问道：“梁先生，今天想吃点什么呢？”
我心里暗暗想：又不是亲爹来了，亲爹来了也不至于这么客气吧。点头哈腰的，至于么？
长者沉思片刻：“给我一份清酒煮蛤蜊，一碗米饭。”
我心里一机灵：这老头还真会吃啊！
长者抬眼看到我，我跟他对视了一下，隐约感到一种紧张。连忙点头示意，并把视线转开。
他问老板：“店里进了新人吗？”老板连忙应答，说：“我妻子在医院待产，店里又放不下，所以请了个朋友来帮忙！”
长者笑了一下，示意老板附耳过去，然后跟老板耳语了几句。说话间，还不时的看了我两眼。我心里不禁打起鼓来，这老头想了什么鬼点子？
耳语过后，老板走过来告诉我，他口中的梁先生想要我来做这道菜。
我很惊讶，看看长者，满脸疑惑。长者只是笑着向我点点头。我真不知道这店里除了点菜还可以点厨师。但看到老板那样尊敬这位长者，想必是有原因的。既然人家提出了要求，我想也不是什么很难的菜。也就应允了。
店里的蛤蜊都是吐过沙的，至少换三次水，让蛤蜊吐尽沙子。只要稍微搓洗外壳，就很干净了。清酒煮蛤蜊的配料也很简单，几个干辣椒，几粒蒜，一小撮香葱，一瓶清酒，一小坨黄油和一点生抽足矣。
一般的做法都是干辣椒切段去籽，蒜拍碎，用橄榄油小火煸香。然后放入蛤蜊，翻炒几下，放入清酒，清酒的量取决于个人的口味。大火煮开，转中小火盖盖焖煮，到蛤蜊基本都打开的时候加入一小块黄油，还有少许生抽，搅匀，撒上香葱碎即可。用酒来煮蛤蜊，比水更能去除蛤蜊的腥味，而使鲜味更加明显。放入黄油和小葱，则让汤汁更加香浓。记得我第一次尝试这样的蛤蜊做法，便爱上了这种浓郁的鲜之味道。
而面对这样一位神秘的长者，老板客气的态度让我觉得自己应该稍微调整一下做法才能不让自己丢丑。我找到一根大葱，取葱白和葱叶之间的位置，切碎，代替了大蒜。在中式菜肴里，这个部分炝锅味道很好，我希望这个动作能够让煮蛤蜊有足够的香味。而煮蛤蜊的清酒里，我滴了几滴米醋，这样也会让口感有不同的层次。于是，一份改良的清酒煮蛤蜊，放在了梁先生的面前。
梁先生闻了一下，看了看我，一边伸手拿餐具，一边说：“好像有些不一样，让我尝尝看。”
长者先用勺子舀了一点汤汁，送进嘴里。若有所思的抿着嘴，然后咽下汤汁。
“你加了米醋，不错的想法。黄油的绵密下有一丝丝的酸味，很特别。”
这句话让我眼前一亮，就是那么几滴，他都尝得出来，这个人不是一般的食客。最少也算得上是个老饕。这让我很期待他接下来的评价。
他没有用筷子夹，直接用手捻起一只蛤蜊，连汤带肉一起吃进嘴里。一边咀嚼着，一边放下手里的壳。我很期待，也很开心，因为不用筷子也是我的习惯。这样一个有共同点的食客，让我觉得很兴奋，也很希望他能喜欢我做的菜。
“哦，你没有用大蒜啊。是用的大葱吧？更香了，而且有些许甜味呢。很不错呢。”
梁先生一只只的吃掉了碗里所有的蛤蜊，然后把蛤蜊汤舀到碗里泡着米饭，满足的吃完了。
我很欣慰，这是对我最大的褒奖。老板也暗暗的对我挑起大拇指，告诉我干得好。
吃完饭的梁先生，缓缓的喝着手里的热茶，对我说：“小伙子，还不错嘛！做菜很有自己的思想，以后可以多多交流。”我心想，我还不知道你是谁呢？但是心里对于这个长者已经渐渐有了敬意。因为一个中国人，能对一个日式料理里的中国味道理解这么深，能看出来这位长者不是一般人。
我只是连连道谢，也不敢多问什么。毕竟我只是来帮厨的，不方便说太多，言多必失。这是老板的店，不能太随便。
店里客人渐渐多起来，梁先生向老板道谢，然后便起身离开。离开之前还回头给了我一个微笑。这让我不由的对这个老板如此尊敬的长者无比好奇起来。如果只是普通的食客，老板不至于这样尊敬，如果只是普通的食客，也不会尝出菜里细微的差别。
忙完晚上的生意，客人也陆续离开，已是9点多将近10点。一边收拾打理，我也忍不住向老板打听梁先生到底是怎么样一个人。我很好奇，这个对吃蕴藏着深厚功底的长者，到底是位什么样的世外高人。
老板坐下来，向我细细的介绍起来。
梁先生与老板的父亲是故交，两位都有出国留洋的经历。不同的是，老板的父亲选择成为了一个学者，梁先生却选择成为了一位厨师。两人都好吃，而老板的父亲更好吃，梁先生却更好做。于是梁先生每次创新自己的菜品，都会请老板的父亲先尝尝，并且请他提出宝贵意见。后来，老板的父亲因为急病离世，梁先生很伤心，失去知音的梁先生便放弃了自己的厨师工作，说是自己失去的行厨的动力，颇有伯牙绝弦的风范。而梁先生本身对吃的嗜好却抹灭不掉，他决定不再做菜，只是做一个食客，四处周游尝菜，加上先生本身对厨艺的造诣，也能给很多人一些建议。至于老板学厨，很大程度也是受老爷子和梁先生的影响。难怪老板会对梁先生如此之尊敬，换做是我，一定有过之而无不及。
老板说，我做的东西，梁先生能够有足够高的评价，就足够说明我是有资格做一个好厨师的。我客气的说：“说不定是看在老板的面子上。”
老板笑着说：“梁先生是不会给谁面子的，我太太刚来店里帮忙的时候，因为一碟咸菜，梁先生可是能够把她训斥的泣不成声的。”我很惊讶，那么面善的老头，居然会那样去斥责一个女生。
“不过也正是有这样的前辈，才会刺激我们更加认真的对待烹饪这个事业啊。”老板说。
是啊，厨师也是手艺人，做饭也是一份“业”。老一辈的刻苦和认真，总是可以不断影响我们这些新时代的年轻人。作为厨子的我，也会经常出入一些餐饮场所，可是真的让我能坐下来认真去品尝的店却不是很多。现代人生活节奏太快，上菜的快慢已经成为衡量一个餐厅好坏的重要标准。但随之而来的问题也就越来越多。那些火爆异常，人满为患的餐厅，也是让我失望最多的地方。不经筛选的食材，不足以作为厨师的技艺，甚至是不经调味的料理，却都能成为人们趋之若鹜的东西。而越来越少的人，愿意静下心来，去细细的品味一道需要时间需要功夫的菜。经济效益和精益求精总是显得有些自相矛盾，作为“业”内人，确实很难取舍。叫好不叫座，无法生存。而追求利益最大化，却很难坚守自己所信奉的原则。
或许，我就应该像梁先生一样。去做个只吃不做的食客。而之所以没有像老板那样去开一间餐厅，也就是因为自己身边没有一个这样的人能够时刻鞭策自己。
“现在的年轻人，总是希望找一个轻松的工作，有不错的收入，宽裕的时间，固定的假期。已经没有人像原来那样去刻苦磨练自己的技艺了。其实，人应该要有这样的觉悟，从你选择你所从事的行业的那一刻起，就应该无时无刻不去努力磨练自己，让自己的技艺更加精进。这才是所谓的‘业’啊！”这是梁先生教导老板的话。也是老一辈激励我们的至理名言。
既然选择，就应该为之不断奋斗。
蒙古族有句谚语：人最痛苦的事，不是战死。而是后悔没有战死。
我帮厨的日子里，梁先生没有再来。他在不断的游历，行走在每一个餐厅。这是他的“业”。也是为了知己的一种延续。不久，老板只得关门歇业。因为他当爸爸了，有了个7斤重的大胖小子。老板说，要让小家伙长大也做一个食客。
“我是一名私人厨师，为客人提供上门烹饪的服务。行走在各家各户的厨房里，听着各种各样的故事，客人品味他们喜爱的菜肴，而我在品味着他们的人生。”
梁先生的人生，就是创业，精业，守业，授业。他是一位出色的厨师，莫逆的挚友，严苛的老师，敬重的长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