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的时候,睡觉不踏实,常常半夜踢被子,或者被噩梦惊醒。父亲于是常常半夜起来为我重新盖好被子,有时候即使睡梦中也能感觉到他温热的嘴唇在额头上轻吻。那时候,父亲还年轻,白天的体力劳动已经够繁重,他不应该会因为睡不着才起来,现在想来,父亲的爱如此沉甸甸。
我是父亲的跟屁虫,他常常要讲年轻时的艰难,他说他爸没得早,被一些人欺负,十四岁便和其他成年人一起劳作,活做好了却仍被扣工分;他说他大冬天还去河里捞水草喂猪,河水都结冰了,可能是冻坏了,他害了病,四处吃药却不见好,急得摔了药罐子,后来竟奇迹般的被万金油治好了,如今还有了两个儿子;他也说他二弟,也就是我二叔,那会只有十三岁,也为了养家,跟人出去学徒,用棕叶制蓑衣,就是那时候的雨衣,可以养活自己,还能积些零钱;他还说,他的三弟,放牛,用竹子打牛屁股,竹刺蹦进了眼睛里,要不是他和二叔坚持给他医治,我现在的三叔就瞎了;他还说60年左右闹饥荒,有些人饿的不行就吃一种叫“观音土”的东西,吃下去了却消化不了,有的人活活撑死了。
父亲没给我讲过青蛙王子,也没讲过什么神话故事,都是他年轻时的事儿,很艰辛,但他却讲的很平静,小溪流水般,静静地的淌过。他要我好好学习,努力念书,将来上大学,上了大学就不用这么辛苦了,于是我那时候就觉得以后一定要上大学,虽然我都不知道什么是大学,也不懂辛苦是什么。
父亲上过四年小学便辍学养家了,他跟我说他成绩可好了,要我向他看齐,我仰头望着他说好,那时候也没怀疑他是不是吹牛,但他真的认识很多字,我读到高中的时候,他才偶尔会问我哪个字怎么读,后来听二叔也说我爸小时候成绩很好,可惜没得读,当然二叔说他成绩也很好,三弟不行,“死毛鬼卵”,就是成绩很差的意思,我笑了,不知道二叔是不是也吹牛了,但是知道父亲小时候确实成绩好。
在田埂上走步,父亲常把手叠着,放在屁股后面,像个大人物。我爱跟着,白天的时候,我就跟在他后面,他开路,错综的田埂,这样我不用花脑子想走哪条路。这个习惯至今还是如此,走路爱跟着别人走。晚上我就让他到我后面去,因为我怕鬼,父亲在后面我就感觉后面安全了,前面我看的见,时刻准备着,就不怕。
农村的锄头有两种,一种大些,厚重,一种小点,轻薄。农忙的时候,父亲爱扛着锄头,他总用大的,他说好使劲。他干活我就不爱跟了,因为他忙起来就不说话,我觉得无聊,但父亲还是常常问我要不要一起去,我一般说不去,但有时候又想一起去,于是我也要把锄头,小的那种,虽然扛着还是有点吃力,但也有点小大人的模样,他一边忙活,我也东一锄头西一锄头瞎耙,至今我还喜欢拿着锄头锄家里门前的杂草,可能那时候就有习惯了。
那年月种粮不挣钱,还要交很多公粮,不给,政府就直接开着车到你家拉,霸道的很。父亲于是常种点别的东西以挣些快钱周转。
父亲种过豆角,种过辣椒,种过棉花,种过西瓜。这里面我只喜欢西瓜,夏天种西瓜就天天有得吃,那吃不腻;种豆角,就天天要吃豆角,炒的、煮的、伴的、长的、短的、豆角籽都吃了个遍儿,吃多了我就不爱吃了,但父亲说这个挣钱,他还带着二叔一起种;种辣椒我也不喜欢,我不吃辣,但父亲爱吃,无辣不欢,不知为什么这点没遗传给我,98年发大水,什么都淹了,唯独父亲种在山上的那些辣椒没受影响,父亲因此小挣了一笔,一斤辣椒卖三块钱。 种棉花,要的时间长点,但父亲真的种的很好,电视台都来采访过他,就因为他种的好,他上了电视,不过我没看到,还是小伙伴后来跟我说的,这事父亲也没和我提过。其实,父亲种什么都比其他人好一些,因为他每打算种一样东西,便去书店买一堆相关的书回来看看先,他是很喜欢专研的。所以,那时候家里很多这样的农业科技书,其中有一本种棉花的彩页,我经常翻着看,因为图都是彩色的,比我们那时候的课本好看多了。
种西瓜的时候,晚上要在西瓜地里守着,父亲常常央着我一起去,但是我怕鬼,瓜地对面山头就是坟场,父亲说他常见鬼火,但是他不怕,他知道那是磷火,他还给我解释了什么是磷火,这点后来我上中学的化学课里学了。我不去,他就带上家里的那只大狗一起,这狗父亲常夸他机灵,懂人性,我也觉得他聪明,但却说不上喜欢。后来,父亲病中的时候,这狗也得了怪病,掉毛,溃烂,性情也愈加暴戾,父亲于是忍痛把他卖了,至此,家里便再没养过狗。
有时候,我高兴,就会低头砸两下嘴巴说,好吧,我去,但我要睡帐篷的里头。睡里头我不怕,因为有父亲挡着,觉得什么鬼怪都打不过父亲,他力气大着呢。
父亲也养过几次鸭子,肉鸭公鸭都养过,用来卖的。我烦他养鸭子,因为周末需要我去放鸭子,他总是里里外外忙着,放鸭子是极其枯燥无聊的活。一个人整天对着一群呆头鸭,就像《荒岛求生》里的汤姆汉克斯对着那只破皮球。那时候我上了初中,变得有些叛逆,也不怎么跟着他了,父亲也总是忙这忙那,我看见的总是他劳碌的一个背影。也许是为了挣我那不少的学费,他要我以后上大学呢,所以我要在县城的中学去念才有希望,我考进去了,但那还是要不少花费。与父亲的交流于是变少了,不理解他为什么种这么多地,还养这么多烦人的鸭子。父亲也没解释,现在想来,父亲其实没我想象的那么擅长言谈,我小时他讲他小时的事儿,讲完了,他便没什么可讲,便要我好好学习,我大了一点,不在爱听他的老故事,他便不说了,只偶尔问问我考试成绩如何,在学校吃住怎样,便又安静了。
跟父亲去过几次市场,卖那些鸭子。父亲很贼,清早五点起来,给鸭子灌泥巴,这样增重,能多卖上几块。他灌的时候我就在边上看着,想这鸭子怎么不会吐呢,要我连昨晚上剩在肚子里的都得一起吐了,哪能增重。坐公交车的时候,车上的人不乐意,给父亲脸色,说话也不好听,父亲没吭声,我当时没感觉,跟探出脑袋的鸭子般,无辜茫然地打量世界。现在回想,为了生计父亲在外面忍了多少别人的脸色与冷眼。但是,这些,父亲从来没和我讲过,他都一个人默默的忍受了。
深夜的时候,常会想起他,这个小个的男人,三十几岁便白了头发,我不知是不是遗传,因为没见过爷爷,生活与家庭的责任他都几乎一人挑着,没听过他抱怨与说累。有一次,和二叔走在一起,他也说起年轻时候的事儿,他年轻时跟父亲很亲近,他说着,我在一边眼泪就忍不住要往外涌,控制着声音不去哽咽,问些以前父亲没跟我讲过的故事。我想着,要是爷两能再一起聊聊,我现在不叛逆了,也不像小时候那样啥也不懂了,他说的,我都懂,让妈炒俩菜,爷两坐下喝几杯,父亲酒量一般,喝多了就爱唱歌,没关系,我们少喝点,要是不小心喝多了,也没关系,我们爷两一起唱,多好...... ,“妹妹的,大胆的往前走”这是他多年前喝醉了唱过的一句,不知道为什么,十几年了都,竟还记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