卍1
下雨了。
我举着一把满是茶色污垢的长柄伞,在潮湿的雨夜里漫步。我喜欢这样的感觉,喜欢这把像是用茶垢制作的、甚至在想象中散溢茶香的旧伞,并想把撑伞的每一刻印刻在时间的肌肤里。
在偶尔的回首时,我总是能隐约看见身后前一刻撑伞的我。黑沉沉的背景,连绵不断的雨,怪异茶香的伞,伞下模糊的身影。我望着过去的自己,目视曾经的痕迹被时间渐渐磨灭,忽感落寞。
就像我漫步在这杂草丛生之地,经常仰首低头看见单薄凄凉的模糊身影。我会将他们都捡回家,在他们瑟瑟发抖时,用这把伞给留在草地的他们的躯体遮雨,直到那些躯体被人拖走或是在自然中被消解。有的他们会尖叫着看自己的躯体远去,有的蹲伏在旁边静静歪着头看。最终,他们都会离开我,但我还在这片草地上走,行走在没人认领的白骨边。在晴朗的日子里,我捡来骨头制笛。有时就单单把头骨放在耳边,听到随着时间呼啸而来的歌声。
而在现在,我什么都没有捡到,只是默默望着不远处,草色灰蒙如烟而簇拥起的废弃低矮的建筑物。
铁质墙壁比以前更要沉重。
我停步时,雨调苍白。
卍2
【在风之杯的印象下
剑之泉溢满了狼的小麦】
这是一个轻松的示例。我把它工整地写在纸上,小心装入烫印鸢尾花的信封,并用火漆封口。印章吻在封上,似乎在警告人三缄其口。我双手谦恭地捧着信,向着空气中不知名的对方呈过去,并一字一句谨慎地说着:“求请纳信。”
彼端,是否有人会回应我枯竭干涩的破碎语言,穿过这铁壁生冷的阻碍,停驻在我面前,哪怕是没有言语,没有接下这封在时间里陈旧积尘的信,只是静静凝望着我枯槁一般的身形。
来源于时间的悲哀大抵如此,只是在流动的空气里等待着未必会到来的人的匆匆一瞥。我固守此地,是有多少日子了?冷瑟的屋舍里,陈设着一如墙壁的铁质床铺、桌椅,以及一本破旧得无法翻开的《双词技巧》。
“风之杯乃天空,剑之泉为血液汩汩流淌,狼的小麦即环形废墟中尸体燃烧……”我默念书中的言语,写在纸上的文字却瞬时灰飞烟灭,同时我的躯体也在慢慢粉碎消灭。诸如这样的幻觉总是在我以往翻开书本时呈现在眼前,而今回想只若梦境。在时间的场中,我慢慢失去了一些感知的能力,记忆也在慢慢崩塌。每日,我都将透过铁屋唯一的窗口向外看,一遍遍提醒着自己的存在与位置——
——我是坚守在此监狱的监狱长。
一间间铁屋围成半圆背离着我,每间铁屋仅有的窗口向着圆外,监狱中的人们不会看到彼此,困在了只有自己、只剩自己的狭窄冷瑟的空间中。他们在我的监管下却不知被监管,终日只能面对着铁壁和空荡的生命,或者,有人能够高攀到窗户,向外看,也只能看到荒芜或是阴森的草地树林,以及一具具消失又出现的尸体。我即使为他们的不幸而感到怜悯,也不由得嗤笑他们其中有多少人已经麻木不知乏味,陷进这样可怕的日子却还能自寻快乐。
我每日监控着他们的动态,却也对此厌恶至极。他们的动作背弃了我的审美,一举一动为什么总是附着着迟钝与浑浊的东西?而我,我,在监狱长独立的铁屋里眯眼视察,小心注视着他们的一举一动,以做好相应的应对措施。当他们中有人抬头,我会迅速躲下不被发现;当有人尝试与附近的囚徒对话交流,我会迅猛切断他们的联系,将他们分开来……这些行动,只需要我在脑海中进行即可。
茫茫雨雾覆在我眼前,即便如此,也是不能模糊我的视线。
日常的这些,经久已成习惯,也将空洞的感觉放大无数倍。我仍无法忽略那封至今未被寄出的信,即使记忆在慢慢溶解,那封信却一直呈现它最初的状态,停滞在流动中。
当它驻留在我双手上时,我只能默默凝视,在脑海中一遍遍排练着将信递送给他人的场景。这是我唯一无法将脑中活动与现实杂糅的——我只能将信交给囚徒们,可我怎么会?
以致于,我长久地幻想有人执着一柄旧伞,踏在呓语般的细雨中,步步向我走来。他穿透生冷的铁壁,放下伞,接下我谨慎又惶恐、诚敬的信。在我的一句“求请”后,对我说一句:“久等了。”
铁屋里生出菌类,湿气浸入铁壁以及骨头,囚徒们仍在脑中不停被防备。当有一场雨停下时,正是午夜,月缺钩心,清辉慢慢渗入空气中又慢慢消融。我从窗口的凝望中醒过来,转身欲去拿起书本,回首却看见石化在窗口前的我的身体。
我不知道我已经在那里站了有多久,苔藓在手臂上睡眠,真菌在衣发间盛开,双睫已成森林,眼瞳化为日月态。
我呆愣在那里,直到有声音穿透我。
“久等了……”
卍3
看到那个虚弱的鬼魂时,我的伞慢慢收起,归至身边。他近乎狂喜地看着我,然后慌乱举起一封信,踉踉跄跄朝我扑来。
我接下那封脆弱的信,亦看见他抱着头大笑大哭。信在我手中粉碎如沙漏走,紧接着,他慢慢失去形态,消灭如烟。他的躯体立在窗前,瞬间破碎。
我当然记得这几分钟之内的每个细节,也知道这些铁屋的所有历史。监狱长囚禁了囚徒,却不知道自己也被自己囚禁在这铁屋如同囚徒。他日夜警惕堤防,护着自己的高傲与孤寂。固守此地,与世界背离,苦苦等待着别人接收他的心意,又不愿将心意敞开给世人囚徒。
这一无法言喻的历史,就此书写在无法再被翻开的书本中,被双词技巧加密,佚于时间的纷繁复杂中。
【在风之杯的印象下
剑之泉溢满了狼的小麦】
这一简单的示例却恰巧印证最后的结局。或许在最后,他发觉了一切不过是其颅内游戏。铁屋不存在,囚徒不存在,监狱长亦不存在。但当我穿行在阴涩的堆积过多少尸体的草地中,捡起了最后一个囚徒的灵魂时,我踏进这铁屋里,试图给他渴望已久的回答。
“真的是……久等了……”
雨又开始啜泣,我问它为何,它不说话,反而更加凄厉地哭起来。
我把伞举起,离开这片土地。在我离开之后,雨中升腾起一股白色耀眼的火焰,吞噬曾经潮湿孤独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