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户缝上的纸,经过一夏的风雨,在窗棂上呲牙咧嘴地挂着。大哥玉仁总是躲在房山头偷偷地哭,他含在嗓子里的哭声,跟风吹窗棂缝发出的“呜呜”声一样让人心酸,低沉而隐忍,却是长长地拖着,拖到非缓气不可时,抽噎着,吞咽着。
玉秋整宿听着窗户的哭泣,又想起了爹死那年娘的哭声。
陆二爷死后,陆二娘表现出与她身材极不相称的刚强,这个矮小而瘦弱的女人,从不让人看见她的眼泪。她知道,所有的一切都从丈夫走的那一刻,压在了她一个人的肩上。她不能哭,她的眼泪,是压垮这个家的最后一棵稻草,她无论多难过,都依然要带着一帮孩子坚强地生活。
娘不哭,玉秋就不悲伤。
娘领着玉秋去地里摘豆角,掰苞米。八月的地里全是“哗啦哗啦”的响声,寂寞又无奈,却是一种喧嚣又宁静的烦乱。娘跪在地上,双手忽然越来越快,疯狂地挖着土豆 。玉秋自己在苞米杆间欢快地跳跃着,终于不用看大哥那张扭曲在一起的脸了,家里沉闷得透不过气来,大家都不笑了,屋子里静得到处是喘息声。现在,玉秋可以大声喊,大声唱,她的声音被“哗啦哗啦”的苞米叶子淹没,一场秋霜后,苞米叶子僵硬而笨拙,秋风肆无忌惮地撕扯着。
娘的身体摇晃着,脖子梗着,双手随着身体在晃动且疯狂地扒着土,她的哭声也淹没在苞米叶子的哗哗声中。玉秋看见了娘摇晃的背影,她听见了娘的歇斯底里。玉秋心里怕极了,她惊慌地跑过去趴在娘的背上,跟娘一起哭喊,“娘,别哭,娘……我害怕……”
陆二娘猛地收住哭声,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满脸泪痕地笑着,搂着玉秋,“娘不好,秋不怕,娘不好。”然后快速地收拾地上被自己散乱的土豆和苞米,笑着用温和的语声说:“秋听话,回去别说,不怕的!”
娘不哭了,玉秋就不哭了。
以后的日子,陆二娘依然到地里去哭。她支开玉秋,每次都在秋风里,伴着哗哗声扯着嗓子哭,撕心裂肺的哭声被秋风刮得在苞米地里窜来窜去。玉秋看着娘颤抖的肩膀在起伏,听着娘忍在嘴里发出的呜呜声跟大哥的哭声一样,玉秋听见了风吹窗户缝的声音,仿佛从远方飘来,远方是哪里?爹在比远方更远的天边……每次娘哭到玉秋跑过来喊娘时,娘依然笑呵呵地领着玉秋回家。
秋夜难挨,天终于亮了。
娘俩起来,谁也不提昨夜的风。
“二嫂,起来了?”
“哎呦!马爷!你咋这么闲着?”二娘开门惊呼道。
小河沿的马爷,玉秋是知道的,当年和爹交情很好,但解放后往来甚少。
“二嫂,少的都成家了,你也该喘口气了!”马爷走进屋,笑着看着玉秋,“老丫头也大了。”
“马大叔。”玉秋叫道。
马爷个子不高,有一只眼睛总是眯着,不停地眨着,另一只眼睛却瞪得很大。“丫头有十八了吧?这大个子!”
“十九了。”陆二娘给马爷卷了烟递过去。
马爷看着炕上没有炕席,就坐在了凳子上。
“少的都分家另过,二嫂这些年真不容易啊!”马爷吐了一口烟对二娘说。“我今儿个来呢,是来给玉秋保媒的,呵呵!”他笑道,看着玉秋。“河西王家我妻侄儿,王清远。前些年都以为死了,可是却九死一生回来了,常言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如今在部队上干得很好。老二早已经成家,这把老大终身大事给耽搁了,那可真是个难得的好小子。”
“河西王家老大,多大了?”陆二娘轻声问道。
“二十六。”
“大了点。”娘看着玉秋说:“秋,去叫你几个哥哥过来。”
看着玉秋走了出去,马爷说:“二嫂,岁数差七岁,按说也不过。以我跟二爷的交情,你应该相信我的为人。真是个难得的好小子,从小就是有担当的,如今在部队锻炼的,那真出息了呀!还立过功呢,将来错不了的。”马爷说着,眼睛环视这简陋的屋子。“你真是不易啊,这五个少的,玉仁就死了两房媳妇,总算这房过得稳当。二嫂,兄弟是敬佩你的。”
“唉!日子得过呀!我是相信马爷的。只是,得跟几个少的商量商量。”陆二娘笑着说。
“那我明天来听信儿。”马爷站起身推门走出屋,正好看见玉秋回来,就笑着低声说:“丫头,终身大事,自己也得有主意。你读过书,是进步青年。清远走南闯北,是个有见识的男人,别错打了主意,啊,呵呵。”马爷意味深长地看着玉秋,两只眼睛都眯着笑起来。
河西王家,清远的爹单字名御,因为年轻时得眼病化了一只眼球,瘪瘪地塌陷进去,留下一个麦粒一样的孔。后来人们忘了他的名字,都管他叫“单眼”。单眼好吃懒做,不务正业,跟着西围子里的胡子混吃混喝,打打杀杀。一年到头回不几次家,每次回家除了跟老婆打上几仗,然后强行地使老婆怀上他的孩子。所以单眼虽然不着家,但没有影响他的孩子隔三差五地出生。家里靠着老婆一个人,穷得吃不上穿不上。大儿子清远从七岁起,就被送去南山大姨家,给人家放猪。单眼每次骑着大马从大门口路过,孩子们跑到路上喊爹,他都头也不回地打马离去。
因为狐假虎威,又做事不计后果,自以为是地自命了个响亮的绰号“西霸天”。原本就一只眼睛且长相凶狠,又有这么个绰号,便不知天高地厚了,到哪都先亮亮名号,横着膀子胡逛。
东围子商家堡的大地主,大爷叫商震天,人送外号“东霸天”。为了防卫,自家组建了护卫队,宅子里四个高墙角都修着炮楼,真枪实弹,附近的胡子从不敢打商家的主意。
单眼西霸天的名号,走哪报到哪,方圆百里渐渐地也就都知道有了这么个人。有好事者撺掇单眼会会东霸天,单眼不自量力地放下豪言。传到商家堡,东霸天的手下都很气愤,都想会会西霸天是何方神圣,竟敢跟商大爷齐名,这简直是侮辱他们大爷。后来多方打听,原来是一个没有斤两的小喽啰,而且名号还是自封的,这更让商家堡不能容忍,就跃跃欲试地要让这个不知深浅的家伙尝尝商家堡的厉害。
单眼起初听说东霸天手下要收拾他,他不以为然,以为自己也有当家的撑腰。可他没想到,他们这伙鱼目混杂之流,既没武装,又没势力,拿什么跟商家堡抗衡?况且他们老大怎么会为了他这号人跟商家堡正面冲突呢?
1945年,秋。
这年清远十五岁。
忽然一天,单眼从外面急匆匆地跑进院子,插上大门后慌慌张张地窜进屋里,回手插上了风门。
“赶紧都趴在炕下,有啥动静都不许动弹,听见没有?”单眼瞪着一只眼睛,大声对西屋的孩子们喊道。
孩子们吓得都趴在了地上,一个按着一个不敢出声。
单眼从东屋柜下拽出一把刀别在腰后,这时大门口传来奔跑声和喊叫声。
清远刚要起身往外看,单眼一把拽住他摁在炕下,对老婆说:“赶紧趴下,东霸天来了!”
清远第一次看爹这个样子,脸都青了,一只眼睛不停地眨着。他刚要说话,就听见“啪”的一声,接着屋里漫着一股火药味。
”趴下,他们有枪!”单眼低声喊道。
原来刚刚那是枪声,这时,又一阵枪响,子弹打在了窗框上,北墙上。屋里遍布炮仗一样的味道。停了一会儿,就听见外面大喊:“单眼,装什么缩头乌龟,你不是西霸天吗?商家堡大爷东霸天有请!”
“再不出来,我们冲进去了!”
“你他妈再不出来,点着你这三间茅屋!”
“原来是个熊包啊,哈哈哈!”
外面不喊了时,就又开始开枪。子弹打在窗棂上,窗户纸呼啦一下就着了。单眼趴着不动,清远一看,纸这样着下去,这三间草房真地就要没了。他抬头看看,猛地起身把幔杆一把拽了下来 ,然后举起幔杆捅那着火的窗户纸。外面一看有动静,就纷纷向清远捅的地方开枪。清远一看,突然有了主意,就不停地捅边上的窗棂,然后对单眼说:“爹,我掩护你,你从后窗户逃出去。”
单眼明白,这样挺不了多长时间,外面的人一定会冲进来,自己就一定凶多吉少。见清远这么说,就点点头,在儿子声东击西地掩护下,从后窗跳了出去。
单眼走后,外面的人真地冲了进来,见单眼逃走了,一怒之下,不由分说地绑走了清远。清远他妈跪在地上磕头,苦苦哀求,都无济于事,就眼睁睁地看着儿子被带走,屋里全是哭声。
带走清远那天,正是陆二爷出殡那天。
被人压着走过横河,到了河东,正好与陆家出殡的队伍相遇。东霸天的人一见是陆二爷的送葬队伍,急忙闪在路旁垂手站着。任他们再有商家堡撑腰,陆二爷的名头他们也是知道的,更何况送葬队里还有河东河西乃至城里黑白两道有身份的人物,他们不敢造次。
送葬队伍浩浩荡荡。玉秋跟着娘和哥哥们,在人群地簇拥下走着,哭着。这时她从人缝间正好看见双手绑在前面的清远。她不明白,送爹的人怎么还有一个被绑着手的,他是犯了什么罪吗?就呆呆地瞪着大眼睛,忘记了哭,挪着脚步看着清远。她手里有一个白面大馒头,从家里起灵时不知谁塞给她的,她一直没机会吃,因为一直在哭。玉秋看着清远,想着这个哥哥到底怎么了,别人都垂着手低着头,就他挺着胸膛站着,眼睛似有惊恐,又不像,却又很可怜。玉秋钻出队伍走到清远跟前,她仰着小脸把馒头放在了清远的手里,瞪着眼睛看着他。
清远茫然地看着送葬队伍,看着那些低着头白茫茫的人群。这个突然站在面前的孩子,包着重孝,满脸的泪痕,晶亮的眼睛还在闪着泪花,却是那样心痛地看着自己,仿佛在询问,你怎么了?仿佛在安慰,不要害怕。
送葬的队伍缓慢地前行,东霸天的手下只顾着低头闪避队伍中的人物,只顾着遮避队伍扬起的尘土,没人注意这两个孩子。呼噜呼噜沉重的脚步声,呜呜呜低沉的哭声,混在前面哀哀的大喇叭声里。
清远用绑着的双手捧着馒头,用手背擦去玉秋脸上滚下的泪珠。这个孩子,含着泪向清远笑着,眼睛在说话,“不怕的,不怕。”清远点点头,抬手咬了一口馒头,笑着看着玉秋。
这时,人群里跑出一个女人,低声呼道:“丫头啊!”便把玉秋拉进了尘土飞扬的悲哀之中,队伍继续哭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