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交车之死


我不会开车。方向感不好,胆子也小,大学呕心沥血拿下的驾照,现在全用来“接济天下”,给七大姑八大姨扣分用了。

但最近,为了跑到县区滑板,我硬着头皮开车上了次路,一路上,我总觉得大马路上的每一辆车都长着一副要碰瓷的样子,憋着股劲想给我使绊子,张牙舞爪地想要撞一撞我。

最后开到脸色惨白,浑身冒汗,紧张得差一点就一命呜呼,于是决心痛定思痛,义无反顾地选择了城际公交。

滑板的伙伴们要是问我为什么不开车,我就义正严辞地宣称自己是个坚定的环保主义者,完美。

在这种契机下,我结识了一位站台的老奶奶。

说是结识,但事实上,我们彼此都一言未发。只是每天,在我等那辆末班公交的固定时间点,她都拄着一根深茶色的木质抛光拐杖,日复一日地坐在站台座位的左边,看着我们上车、下车,看着公交车开来、开走。

——她从不上车。只是等。

——但不知道在等什么。

我是偶然间注意到她的。国庆来临,公交末班时间表偷偷改到了冬令时,外加车流拥堵,那天的最后一班车跟使性子似的就是不肯来。

我和一些仰仗着末班公交回家的人们,毫不知情地在站台等了一个钟头。等到望眼欲穿、抓心挠肝,人们一个接一个放弃希望、“另谋生路”去了。最后,只剩下我和这位老奶奶,锲而不舍地停驻在站台。我想,可能我和她一样,都是时间的拥有者和挥霍者,于是,百无聊赖的我便开始注意起她来。

大致已入耄耋之年的老太太,脸上还隐约透露着年轻时美人的眉眼,只是纵横深刻的纹路为她蒙上了一层岁月的风霜;婆娑的白发讲究地别在耳后,把墨黑的发卡彰显得特别一丝不苟;上着蓝色棉布罩褂,简单的直盘扣从腰间一路攀爬到脖颈,下身是黑色的宽松棉麻裤,浑身的装束都跟随着老人一起佝偻着,致使时间从她身边经过,都显得格外苍老了。

我有意无意观察了老人许久,皇天不负苦心人,末班车终是姗姗来迟,可令我讶异的是,却只我一人上了车。

我坐在靠窗的座位审视着窗外的老人。老人无动于衷,沉默依旧地坐在原地、一动不动,两手交叠在拐杖上,望着不知名的远方,像沉溺在了某个时光的夹层中,既不能退后,也不能往前走,就定格在末班车离开前的那一刻。

之后的每一天,我都能遇到这位“等车”的老人。她总是踏着黄昏的余晖踽踽而来,固执地坐在座位的左侧,从日薄西山坐到夜色临降,再到一盏一盏路灯撒下一地昏黄。

老人在想什么,思什么,念什么,怨什么,等待着什么,我一概不知。我记起外婆的弥留之际,每次我去探望,也总是看见她窝在床榻,一成不变地发着呆,越来越记不起我的名字。

后来,外婆长逝,被安置在灵堂里的棺椁里,我妈传统,不允靠近,我趁着长辈不注意,偷偷请示我爸:

“我可以去看看吗?”

我爸回:“当然可以,她可是你外婆。”

我猫着身子溜进去,满心敬畏地掀开帘子,亲眼目睹了人生里见到的第一个死人。

外婆火化,把遗体送进焚化炉之前,家族的长辈们对着棺木三拉三推,借此表示对先妣的不舍。而后开始放声嚎啕,震耳欲聋,把我吓得以为我妈和阿姨们都失了智。

等火化正式开始,大家却都瞬间噤了身,我感叹阿姨们的演技真是收放自如,我爸在耳边悄悄和我说:“这些都是做给活着的人看的,人死了就是死了,一抔土罢了,还知道些什么呢?”

我没搭腔,只是外婆雪白的骨灰被工作人员推出的时候,那种撼动,在看见老人没有上末班车的那一刻,如出一辙地出现过。

我看着工作人员捣弄着“这堆外婆”,我爸在背后推了推我,让我上前仔细观摩。

我看到骸骨其实没有完全粉碎,还有“几根外婆”顽强地保持着人形,工作人员招呼家人去捡骨,我看着我舅捡起了“几块外婆”,直到“所有外婆”被装进骨灰盒,最终成为了“一罐外婆”。

时光轮转,尘埃落定。

人这一生,就这么回事。

好像每个人都会等待一辆末班车,也会默默地等待着末班车之死。好像老人在站台,永远等不来什么,也终有一天,会结束她的无尽等待。

只可惜,我从没见过老人离去的背影,所以我不知道一天的时间对她来说,怎样才算完结;也不明了在这匆匆的人间,老人最后的岁月,为何总是悠悠倚荡在站台左边。

我只知道,风烛残年之时,在这个只有一辆公交车的小镇站台,她在等的东西,我们始终没有等到。

而最后,她也从没踏上过一次那最后一班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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