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末冬初的某天凌晨,我在一十字路口等红灯。右手边的斑马线后停着辆大货车,车灯强烈的黄光迫使我把头扭向左边,六车道宽的马路两旁的店铺还有零星几家开着门。那天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黑夜和逐渐从柏油路上漫起的薄雾封堵了远眺的视线。四周高低错落的建筑围住这方田字格,像是无所事事的看客们坐在看台上等待斗兽场中上演无聊的例行演出。一个戴眼镜的年轻人蹬着共享单车摇摇晃晃地从我面前经过,白衬衣,黑裤子,黑皮鞋,一只手握把,另一只手紧紧抱住冻得缩成了一团的躯体,佝偻僵硬的样子活像是冰柜里冻久了的白虾仁。我朝前撇了一眼,红灯正闪烁着倒计时,“七”、“六”、“五”......
突然一阵裹着汽油味的冷风吹过,我下意识地张开胳膊去挡,随即便有一股温热新鲜的血腥味直冲鼻腔。“砰”地一声巨响,我顿时觉得天旋地转,无法忍受的疼痛由点及面地迅速传导到身体各处,失重的快感从模糊的意识里飘飘然升腾而起。雨滴打湿了我的眼镜,光线发生折射,视线发生扭曲,我觉得我有点神志不清了,随后便听到噼里啪啦物体掉落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等我清醒过来时,雨还在下,只是夜好像变得更黑更静了,宣泄而出的情绪代替高楼大厦接管了这个十字路口。毫无意外,斗兽场内今天的演出和之前千百次的表演没什么区别:猛兽追逐撕咬着瘦弱的奴隶,看客们司空见惯漠然离场,留下一众奴隶们在笼子里担忧恐惧。
我平静地看着那个倒在地上已经昏迷不醒的年轻人,眼镜碎了,白衬衫被撕裂了,黑裤子破了,两只黑皮鞋也被甩到了几米开外。一辆黑色帕萨特静静地停在大货车车灯拉起的黄色幕布外,发动机低沉地怒吼,排气管喷出一连串的尾气,没有怜悯,倒更像是一种威胁。我平静地走到那个年轻人身边,弯下腰从他黑色裤子左边的口袋里掏出他的钱包,在钱包左边最靠里的夹层中抽出他的身份证,98年的,是个外地人,身份证上青涩茫然的他好像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我把身份证塞回去,把钱包合上装进我裤子左边的口袋,朝着那辆黑色帕萨特走过去。
“喂!你把那个年轻人撞死了你知道吗?”我敲了敲车窗说道。车里坐着一位西装革履,头发乱糟糟的男人。
那个男人像极了装着白开水的高脚杯,臃肿的肚子,细长的脖子,精致易碎却寡淡无味。他看起来十分痛苦,不等车窗完全降下来就对着我滔滔不绝起来。
“我母亲今天在家摔了一跤,平常身体一直都挺好,这怎么摔了一跤就直接住进重症监护室了啊......我平日里工作实在是太忙,房贷车贷孩子的补习费都要等着用钱,我跟我老婆说了好几次把母亲接过来和我们一起住,可她说她才不愿意伺候我妈那个农村的老婆子......你说她怎么能说出这么恶毒的话啊!现在我母亲在医院躺着她连看都不愿意去看一眼......这几年公司效益不好,先是降薪,接着又要裁员,我这么大年龄的人上有老下有小要是被裁了可怎么办啊......我每天没日没夜工作,我让孩子用最好的,我让老婆用最好的,到头来我他妈的落着什么了你说......孩子跟她那个白眼狼的妈一个样,拿我当外人,媳妇儿不让我和她睡一个被窝,骂我天天跟个白皮猪一样倒头就睡,领导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按辈分算他该管我叫哥!我活了半辈子图什么啊我......”
车里的男人说着说着就嚎啕大哭起来。我听得不耐烦,抬头看见大货车司机正坐在车里满面愁容地抽烟。
我走到大货车跟前,大声对大货车司机说:“哥——那男的把这个年轻人撞死了——”
大货车司机听见了我的声音,但似乎没听清我说了什么,从车里探出头张口就对着我抱怨:“今天真是够倒霉的了,这一车的货怎么可能明天早上就拉到啊。我从呼和浩特跑到这儿已经一整天没吃没喝没合眼了,心里正憋屈着呢,偏偏又碰见这么个晦气事。兄弟你说我现在开车走人行吗?这事跟我可是一点关系没有,我就怕跑到半路警察给我打电话......”
我一脸厌恶地朝那个司机摆了摆手就走开了。这个倒在地上的年轻人好像只是扎破了他们汽车轮胎的一枚钉子,这枚钉子戳穿了他们的生活,打乱了他们的计划,他们恼羞成怒,停在原地对着这枚钉子歇斯底里,一个年轻生命的消逝换来的就只有愤怒。我朝马路对面的馄饨店跑去,站在店门口的婆婆惊魂未定,我看出她的眼里满是惋惜。
“老婆婆你看多么可惜啊,这么年轻就——”我迫切地想要从这里得到些什么。
婆婆两只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那个年轻人,慢悠悠的说:“我认得他,他就在对面那栋楼上班,好像是个保险公司吧,我有点记不清了。每天早上都来我这要一碗馄饨,不放香菜,见我总是笑嘻嘻乐呵呵地叫我老婆婆......这怎么今天人就没了......”婆婆没再说下去,转身走回店里,我不知怎么地,一把拉住婆婆的胳膊,乞求她道:“老婆婆求求你别走......你听我说......”婆婆先是有点吃惊,疑惑地瞅了瞅我的脸,随后便轻轻地把我的手推开,平静地对我说:“时候不早了,回家吧年轻人,我也得早点休息,要不然明早可没法按时出摊了呀。”说完便默默地从店内呼啦呼啦地拉上了卷帘门。
我愣在原地不知所措。这个外地的年轻人在这里过得很艰辛。在保险公司干了一年多业绩一直是倒数,客户对他百般刁难,领导拿他当空气,同事们明里暗里笑话他是个榆木疙瘩,他没有一天不在想象这些人被车撞飞然后重重摔在地上的场景。低三下四换来的工资每月都要精打细算,一部分寄回家里,一部分用作房租,再挪出一些交水电费,挤出一些在天冷时买件棉衣,余下的要留作吃饭。母亲每星期都会打电话问问儿子的情况,半辈子都在农村种地的母亲搞不懂他在这大城市做些什么养活自己,只能简单地问问吃得好不好?冷不冷?有没有好好睡觉?年轻人也只是笑着连连点头,一个劲地对手机那头的母亲说“好好好,我在这边一切都好”。实话实说,这个年轻人在这里混的很失败,没有朋友、没有娱乐、没有生活、没有自己。可他不应该就死在今天,不应该湿漉漉地躺在地上无人问津,不应该就这么狼狈地被抛弃。
钢筋、水泥、沥青、沙砾垒起一栋栋高楼,铺出一条条柏油路,形形色色的人被这些现代的大工程包围聚拢拉近,我目力所及能看到老的少的男的女的有钱的没钱的,随时随地能听到哭泣、呼喊、大笑。一头扎进这股气势汹汹的人流我说不上来是幸福还是难过,但千万个个体带来的混乱和日出日落带来的秩序让我我曾以为我属于这里,我还在这里挣扎着是因为我有我的价值。可那天凌晨的雨夜,我冷冷地看着倒在地上的自己的尸体,说不出一句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