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相思,在长安,长相思,摧心肝。
卢雪燕八岁上始习古琴,迄今十年,这是她最喜欢的曲子。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心里住进了一个人,他有干净的面庞,温润的笑意,迎风吹笛的少年,宛如史书上描绘的桓伊公子。
那夜她做了一个梦,身姿窈窕的宫廷舞娘,梳罢蝉鬓,踏上莲花台,七弦琴和着琵琶引出长相思的曲调催她起舞,于是她迎风举袂,临水照花,从凌波舞到惊鸿,却在跳流云舞时因为眼睛看错了方向而不慎踏空一步,从三尺莲台之上重重落体。
“啊!”被噩梦惊醒的雪燕伸手拭去前额的冷汗,侧首望着窗外,长夜的月冷星稀。
“如果不是那次意外,也许现在的我,已经带着那支《长相思》登上了国际舞台呢。
回想起幼时跟随老师训练古典舞的那些日子,雪燕落泪了,曾经,她拥有那么美丽的神韵,那么精致的舞步,老师都夸她,是一只轻灵的燕子。
而现在呢?
雪燕永远不会忘记那个白雾茫茫的早晨,那一年她十二岁。
为了准备省里的少儿古典舞大赛,她一大早就悄悄地独自来到舞蹈房。
《长相思》是她的一支独舞,关于待字闺中的少女,心中种下了一段对远行的少年难剪缠绵的思念。
中有一段少女闺房梳妆的情节,因以面部神态与手部动作为主,须以坐姿完成。
椅子放好了,原本她可以坐下来,让自己飞舞成一只蝴蝶,却在站姿部分舞罢之后坐下时稍不留神,身子一个后倾,连椅子一起重重地摔在地上。当时虽然很痛,却以为这么摔一下没什么大事,她想自己站起来,却发现无论如何努力都站不起来了。
幸好,经过舞蹈教室的老师把她送到了医院。
因为摔下时本能地意欲翻身爬起,用手臂撑了一下,手肘破了皮,膝盖也流血了,这倒没什么大碍,在医院简单地处理了伤口,消了炎,血也止住了。
但令人悲哀的是,她再也站不起来了。
“天哪,你怎么可以这样对我,我是跳舞的人啊!若就这样废了,我以后还怎么跳舞?”
在医院的病榻上度过了漫长的三个月,眼睛肿成桃子,眼泪几乎流干。
她想起了自己五岁时因车祸下世的父母。
想起小时候,母亲总在睡前弹琴给她听。
是那种有七条琴弦的琴,那时候的雪燕年纪尚小,还不知道它叫什么名字。
双亲谢世后,她跟了终身未嫁的小姨,也是她的启蒙舞蹈老师。
小姨耐心地教她跳舞,纠正她每一个动作的疏漏,督促她养成良好的习惯。
而小姨也坚持了母亲的习惯,每天睡前为雪燕弹琴。
“小姨,这琴叫什么名字?”
“这是古琴,等你大一点,小姨教你好不好?”
“好。”
于是,在习舞两年后,八岁的雪燕开始习琴。
夜凉的气息将雪燕的思绪从回忆中拉了回来。
“自从离不开轮椅,我就再也没能跳舞了。”起伏的思绪里不无伤感,“可是那天,他说,他想看我跳舞啊。”雪燕心心念念的他,是多年的同学何竹俊,小学五年级时,从外省转学而来,之后说巧不巧,两人的初中、高中都是同学,高考成绩出来,两人在实现毫无约定的情况下,竟然填报了同一所学校的同一个专业。
“燕子,恭喜你啊,上了重点线啦!”
“你不也一样!”
在公园的一角相遇,何竹俊笑着与她打招呼,“咦?这件齐胸新买的吗?怎么从来没见你穿过?”
“哦,买了很久了,一直没机会穿。”
雪燕没有说,这件齐胸襦裙,是六年前她为自己准备的长相思汉舞舞蹈服,谁料想发生了意外,它便一直锁在柜子里,雪燕害怕触动心底里忧伤的往事。
“哪家的?”
“重回的,叫长相思。”
“这么巧,和我那件直裾同出一家,这名字,也难怪你最喜欢那首古琴曲呢。”
“呀,你的同袍属性藏得好深。”雪燕的笑容娇俏。
“我是吹着吹着笛子就吹成了同袍,嘻嘻。”
“那我是弹琴弹出来的。”
“真不是跳舞跳出来的?我记得小时候,我刚转学来的第一个六一,看你跳了一支仙鹤舞,我那帮哥们儿就在那起哄,还怂恿我上去给你献花呢。”
“结果你上来的时候差点被台阶绊倒。”
“可不是吗,幸好我平衡能力绝佳,不然这脸可丢大了。”
“那是我在你面前跳的第一支舞,也是我最后一次上舞台了。”雪燕说着,忍不住落了泪。
“对不起。”竹俊似乎意识到自己说错了什么,“触动你的伤心事了。”
“我没事,你不必自责。”
“哎,你今天不是来拍荷花的吗?那边池上的荷都开好了,我们一起过去吧。”
“好。”
香芋色上襦配砖红色下裙。
当长相思遇见池上荷。
美人侧畔,有谦谦君子吹笛。
“荷花衬你,果然绝配,我们多年不曾起舞的燕子,气质还是在的。”一帧照片,撩动着竹俊心中荡漾的诗意。“若给我一支画笔,我倒想把它画出来呢。”
“只是,有些许遗憾啊。”
“是什么呢?”
“你这裙子,除了汉舞,若稍稍做些改动,也颇有一番弗拉门戈舞裙的风韵呢,你真的不想再跳舞了吗?”
“我想啊,可是,我能吗?”
“我表弟的一个朋友,也是像你这种情况,以前是学芭蕾的,姑娘因为车祸不能再跳舞一度想自杀,为转移她的注意力,她母亲建议她去学画画或者做些手工,她也去尝试了,并且喜欢上了做古风首饰,但她最终还是不舍舞蹈,一度陷入纠结,直到姑娘上网的时候翻到一个轮椅舞视频,心里瞬间亮了一下,于是她联系了自己原来的舞蹈老师,现在她老师帮她找了专业人士训练轮椅弗拉门戈,芭蕾功底也没有丢,空闲的时候还是个簪娘。”
“真的?这样都可以?”
“别人我不知道,你应该可以的。”
“嗯,我似乎知道我该怎么做了。”
“加油吧,而且你脑洞那么大,说不定哪天编排出轮椅弗拉门戈版《长相思舞》呢。”
“对啊,说不定哪天就……对吧,吹笛的少年?”
“就是嘛,这才是我认识的卢雪燕。”
雪燕回家,和小姨商量了自己要重拾舞蹈的事。
小姨当即表示支持。
三年后
全国创新舞蹈大赛
重新回到舞台上的感觉,于卢雪燕而言,宛如新生。
虽然,现在她是推着轮椅上来的,但她心里,一直住着那个用双脚跳完长相思舞的少女。
音乐响了,是她自己录的长相思古琴曲。
虽身困轮椅。却依然自信地起舞。
她穿着当年被锁的,那件大摆的齐胸襦裙,她曾以为自己这一生,都不会再有穿着它回到舞台的机会。
手中的镜子,唇上的胭脂,婉转的眼波流动,此刻她是这世上,最美丽的梳妆少妇。
缠绵低婉的乐曲渐渐打开,慢慢地,变得热情奔放,原本摇曳在雪燕发间的簪子,变成了一朵娇艳的红玫瑰。而她身上,分明还是同一件裙子,却在摇曳的灯光之间,变幻出弗拉门戈红裙的样子。
身边多了舞伴——是何竹俊,刚才,他是在幕后吹笛的青年。
雪燕带着轮椅一圈一圈地旋转——她要感谢这位相伴多年的老朋友,替她找回曾经的舞台梦想。
热情跌宕的音乐里,是她与竹俊相挽的手臂。
“雪燕,嫁给我,好吗?”
“我,愿意。”眼前单膝跪地的男子,迎着她微笑的眼睛。
台下,欢呼。
长相思,愿长安,从此相思不摧心和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