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城

我们都生活在一座城里,却渴望着城外的一口井

01

夜深了,煤矿附近小镇上的夜空漆黑得不见半点清辉的月光,阴冷的夜风时而卷起,扰着不安分的煤灰。煤渣道路那两旁低矮的杂草和树干上都蒙着厚厚的灰黑色煤灰,给人压抑和难以呼吸的感觉。

阿姆在距离村头远距离眺望了一下,一个手电筒的光亮出现在眼前,越来越近,是一个耷拉着脑袋走路微微晃荡的男人,阿姆看到光亮后慌忙地疾跑着往村里去。

这是一个不知道是因煤矿而起的村还是村附近刚好有个煤矿点,村里的男人大多数在煤矿里工作,还有一些在离村里很远的镇上。从早到晚,每天煤矿上隆隆的挖掘机的声音响彻天穹,半空中四处弥漫着那细小的黑色粉末,村里的人每天都能看到村头那出浓黑的烟幕袅袅升起,就像毒液一样浸入天边漂浮的云层。

阿姆跑回家,一拉细细的绳索打开亮黄的灯,然后开始将煤炉上的热水倒在一个的脸盆里,脸盆后面放着一把污黑的凳子。男孩父亲回来了,耷拉着脑袋嘴里碎碎念着一些听不清的话,拿着电筒,在家门口深深地打了一个嗝,然后推开污黑的门,又厚又粗的门把手上混淆着一层又一层的油污和黑色的灰尘。父亲进门后坐在凳子上,用脸盆里的热水洗了一下手。突然,父亲把热水撂翻,恶狠狠地骂他:“你这臭小子,倒这么热的水,你想烫死老子吗?”然后抽起桌子下面的细鞭子,打在男孩那裸露的肌肤上。阿姆捂着嘴流眼泪,父亲一边用污秽的语言骂他,一边抽打着。过了许久,男人打累了,爬在墙角的床上,嘴里吐着酒气碎碎念地昏睡过去,他今天剩余的精力就发泄在自己的儿子身上了。

阿姆在灶台的角落蜷缩着,他看着手臂上形形色色的疤痕,发红的痕迹像斑马线那样地清晰可见,新旧伤痕火辣辣的感觉。然后他用煤炉上刚刚烧的水倒脸盆上,用手帕抹了手脚和狼狈的脸。那手帕是母亲的,是走之前唯一留下的属于她的东西,现在已经变得很薄而且发黑。不一会,墙角的床上传来鼾声,阿姆把父亲的鞋子脱了便爬上床休息。

母亲出走时那个画面早已被时光践踏得支离破碎,阿姆只记得那时正直雨水蓬勃的季节,他正拿着一张考试第一名的成绩单回来,他看见母亲早已拿着行李站在了门口。雨水打湿了她柔软的秀发,顺着耳边一直滑落在那褶皱的衣襟上。他兴奋地拿着那张成绩单给母亲看,他原本想着母亲会摸摸他的头,然后会从袋子中拿出他最喜欢的糖果作为奖赏,但那时朦胧雨中,他只看到母亲那空洞的眼神和毫无表情的脸。最后她只抱了他一下,面色不改,只说了声再见便转身离开。

他想向前追着他母亲,但醉酒熏熏的父亲从门口里蹑手蹑脚地走出来,把他那纤柔的双手紧紧地抓了回来,还满口狂言地说:“臭婆娘,走,别要再回来!”那一天,是他最后一次看见母亲的模样,最后一次,看见自己小小的身影深陷在母亲空洞的目光里。

那年,他12岁,他再也没有他们的家,只有他和他父亲的家。

自从母亲走了之后,阿姆不仅承担了母亲操劳家里的重任还承受着父亲对母亲的怨恨和怒气,几乎每天都过得瑟瑟缩缩。

他觉得煤矿是这个世界上最污黑的地方,以至于连人性都如黑暗的魔鬼。有很多次,他脑海里都会时常拼凑着母亲那渐渐陌生的模样,然后觉得自己如路旁那些野草一般,过着放任的生活,不得不承受着身边不可拒绝的污黑。

02

初阳刚从那鱼肚白的云层里露出一点,男孩便开始将早餐备好在餐桌。父亲洗漱过后坐在餐桌上,父亲深深地一口呼吸,然后吃了一口。渐渐泛亮的屋子里,父亲的的脸透过窗口投射进来的光亮,如煤灰般乌黑的脸上,一道道苍老的皱纹像透明的刀殇深深地刻在了上颚。沉默的早餐过后,父亲拿着那把黄色手电筒去了煤窑。阿姆收拾了餐桌,打开屋子里全部的窗子,屋子便亮了。男孩趴在窗口,看见窗角长了几株杂草,嫩绿的样子,跟路边那些杂草不同,男孩往那几株杂草上浇了点水。

“嘿,你在干嘛,你妈妈回来了没有?”一个路过的村里的人问男孩道。

啪!男孩生气的关上了窗,那几株小草就被夹断了。

“没礼貌的人,真是有娘生没娘教!”那个路人怪道。

中午,太阳热烈,火辣辣好像随时将煤村烧着了一样。阿姆去找阿明,阿明是跟他经常在一起玩的小伙伴,比男孩大几岁。阿明跟他一起去村尾的河边。俩人在抛石子。

“你不觉得这里的一切都让我们觉得很厌恶吗?这里的人,这里的杂草树木,这里的空气、天空…”阿姆说道。

“嗯 除了这河里的水。”阿明望着眼前的河,用力的抛出一块石子。

随后,阿明脱了衣服跳进了河里,阿姆随后也跟着。阿姆在河里疯狂的叫着,跟被父亲暴打的时候判若俩人。阿明安静地沉入到河中,在河里感受到一种平静。透过水面看外面的天空,跟煤灰一样淡淡的灰黑色,他觉得这是一个被神遗弃的地方吧,人都渴望爱,可偏偏这是一个令他觉得天生孤独无爱的地方。

他想逃离,但觉得好像逃出去也不会有什么改变。也许,重新来过就不一样了。

夕阳西下,阿姆和阿明在河边看着河面映着那光晕,那时他们怎么也不愿回头面对后面的煤村,那么丑陋的地方偏偏占着这样的美景,又庆幸,在这么丑陋的地方还有这样的美景。

阿明自小跟着他奶奶,父母对他不闻不问,父亲在煤窑烂赌,母亲不知道是父亲从哪里带回来的,终日酗酒跟父亲吵打个没完没了。而阿明对他们来说好似是不小心栽种的一株野草,偏偏就成长了。阿明的奶奶年事已高,前几个月过世了,阿明再没有人理会,也更加沉默。

虽然阿明性格有些孤僻,但是阿姆和阿明却成为了好朋友,可能他们身上都有某种相同东西像磁石一样吸引着对方。有时候阿姆觉得自己和阿明很相似,都是没有爱的孩子,他们就像荒地上蔓生的野草,过着放任的生活。

一天傍晚,一团青紫色的云层从黄昏这头飘到了这头,淡淡的天光渐渐倾泻下来,笼罩着灯光下飞不出怪圈的小飞虫持续地徘徊着。阿明在那弄堂里很大声地和他说了声再见,这响声一直在街道里像风一样回荡着。他看见阿明在夕阳下那单薄的身影,夹带着湿雾,仿佛在空气中舒缓伸展成一片孤叶,很快便随风远去。他不明白阿明为什么会把那句“再见”喊得如此的用力,他只知道那句话窝藏着阿明很多他自己也不知道的心结。

第二天早上,村子里传来了阿明溺死在河的消失。阿姆走出村口的时候,他听见断断续续的哭声和哀伤的商议声在空气中弥漫。他穿过了那些人群,仿佛正途径一片迷雾森林,然后他看见阿明那冰冷的身体躺在了那个救护车上。

阿姆冷静地看着眼前的一动不动的阿明,他多么希望下一秒,阿明能睁开眼睛看着他,就像从前一样,会咧嘴笑笑,会看见他在阳光下清浅的眼光。

人们纷纷说道,这个孩子怎么不小心掉进河里呢?

可是,阿姆知道阿明很会游泳的。

阿明的父母知道阿明的死讯后后,各自赶来,又哭又骂了几声,然后将阿明葬在了一个小山包,光秃秃的山包,都是煤灰和煤渣。

当晚阿姆梦见阿明在河边跟他一边招手一边说:“再见,记得给我写信……”然后河水突然涨起,阿明随河水淹没了去,阿姆一边往河里去,却怎么也进不去河里,哭天抢地的喊着,然后醒了。

醒来是半夜,阿姆眼角还有余泪,望了一下酣睡的父亲,阿姆瞬间怀疑这个男人跟自己的关系。阿明说他自己其实很害怕孤独,但他不明白,为什么他要这么自私地占了这条河,想到这里,阿姆跳下去,再次在河里哭喊,就像梦里那样。

村上春树说过,死,是作为生的一部分永存。

那是阿姆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接触死亡,让他知道,原来孤独是如此的可怕,可怕到让一个活生生的人永远沉睡在黑暗中,再也没有醒来了。

那年,他15岁,他失去了最好的朋友,阿明。

03

阿明离开之后的第二天,浑浊不清的天空徒然地刮起了风,窗外下去了淅淅沥沥的雨。父亲醉酒而回,湿淋淋的衣衫把地板上都滴成一滩水,昏黄的灯光下,他不停颤抖的指骨毕露的手点燃了一支香烟,一屡屡的烟幕从他嘴上的烟斗上袅袅升起。屋子里安静而潮湿,阿姆将晚饭端到父亲面前,父亲开口说:“阿明那个臭小子真是不懂事,好端端的竟然自杀,不孝,真是不孝。”

阿姆咂咂嘴巴,想说什么又没说出来,屋子里继续弥漫着饭菜的味道和烟味。在缭绕的烟雾中男孩看着父亲愈发讨厌的脸和表情,又仿佛在扑朔迷离中看见了那些母亲在时的情景,面无表情的,心里如有一墙的寒冰倾倒,似乎感觉到了阿明淹没的感觉。

时光的钟摆依然像以前那样摇摆着,阿姆仿佛又回到了失去母亲那个时候,整个人的世界都是摇摆不定的,不知道该怎么生活但又必须生活下去。面对这个地方,这些面孔,他心里又增加了几分厌恶,就好像身边一切都散发出让他想要逃离的气味,特别是日夜相对的父亲。

阿姆开始写下一封又一封的信,他把对阿明和母亲的想念还有生活中所有的不满都写在了信里,当父亲对他打骂过后,他把心里的怨恨都变成一些无知的诅咒,他希望这一切都消失。这些是他以前都会对阿明说的话,他知道阿明死了,不会再收到这些信,但是他觉得或者写下来阿明就能知道了,因为阿明叫他“记得写信”。

后来父亲有一个晚上早回来了,听说他工作的那个煤窑是违法开采,存在安全隐患,已经被人举报了。阿姆心里面有那么一丝的喜悦,因为他早就已经对这个煤窑每天发出的声音和那些煤灰煤渣感到无比憎恨了,如果煤窑真的被查封,就再也不用忍受这些了,虽然父亲也会面临失业,但那又怎么样,他根本不在乎!

但日子一天天过去,煤窑还在暗地里继续运作着,噪音跟灰尘并没有减少而是更加严重,父亲也更晚才回到家。后来阿姆明白,煤窑不可能被封的,他很失望。

一天晚上,阿姆照常给父亲准备热水,等了很久,热水冷了又热不知道多少回,父亲没有回家,他去路口看了下,像煤炭一样黑的前方始终没有亮起父亲亮黄色的手电筒。男孩回家了,自己休息,他觉得父亲应该在煤窑过夜,因为最近加班很多。第二天,男孩被外面的嘈杂声吵醒,他打开门,揉了揉眼睛,看见很多人都往村头那边去,他们走的很快,像奔丧似得。然后有人走过来跟他说:“煤窑出事咯,你爸昨晚回家没?听说死了好多人。”

心一颤,阿姆快速跑到村头的煤窑,一个黑色的大窟窿出现在大家的眼前,煤窑四方塌陷的厉害,搜救队在搜挖被埋没的人,或者是尸体。阿姆觉得不可思议且心里掠过一丝暗喜,这一切如信里所愿,都要消失了吗?当他看见父亲的尸体被拉出来时,他又感到悲伤,那是他父亲,唯一的亲人,可是到死留给他的还是只有无尽的怨恨。也许父亲这个词放在他身上也是不合适的,这样会让他显得更加悲凉。

最终,煤窑终于被查封,他看着煤窑被查封的过程,那时男孩第一次如此认真看那座煤窑,心里无比的平静。他继续给“阿明”写信,陈述发生的这一切。

“阿明,那些诅咒都灵验了,煤窑终于被封了,我没有听见那轰隆隆的声音,也没有了漫天的煤灰。一切在昨天那场雨后就显得宁静了,路边的树木也干净了。但是,村里死了好多挖煤的人,包括我爸爸,他死了,我又有那么一点伤心,因为他是我最后的亲人,从此我就只能孤独的自由着了。但是我觉得很遗憾,我不知道爸爸是不是真的像表面那样那么残暴,或者这不重要,因为他一直对我这么残暴。我现在觉得挺愧疚,是不是我不应该写出那么恶毒的诅咒,我仿佛觉得好像这一切都与我有关……..”

“阿明,我要离开了,爸爸死了之后这里也没有让我留下来的理由,我要去坐火车,到一个与这里没有任何关系的地方去,我会认识很多跟这里没有任何关系的人,但是你放心,我不会忘记你的,希望你不要埋怨我……”

04

父亲死后,阿姆得到一笔赔偿金,他拿着这些钱和信,踏上了火车,准备离开这个煤村,如信上面所说,他要到很远的地方去,但还不知道是哪里。

坐在火车上,他看见每一条铁轨上都有相向而行的火车,渐渐地越来越近,却又瞬间擦身而过,发出铁轨间金属碰撞的声音。他看着窗外流逝的风景,荒地上的野草随风飘扬,自由地舒展成一条模糊的绿色的线。那一刻,他觉得自己不再是野草了,而是穿过野草的风,缓缓吹过每一片山坡,那样的自由,那样的无拘无束。他把所有写给阿明的信都打开,看着所有的以前放不开的怨恨,再看看窗外的风景,他知道这一切都结束了。他打开窗户,把所有的信都扔出处。那一页页的纸随风飘扬,远方某座镇上煤矿上黑色烟幕袅袅地升起,而现在他要远离那一切了。

那一年他19岁,叶片从萧索的秋季一直飘到眼下的初春,仿佛是时光刻下的印记,而他如今已经离开了那座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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