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1993年,我十五岁,初中毕业班。中考前,爹说:“咱家穷,不参加中考了吧!女孩子家,认识几个字,会算帐,能帮我卖卖菜就行。过几年长大了,找个好婆家。” 我收拾了书包跟爹回家。
1993年的7月1日到7月3日是当地中考的日子,我顶着烈日在太阳底下的菜园子里薅草,汗水顺着脸颊流到嘴巴里,咸咸涩涩涩地苦。正好一个村上的伯伯路过,大声地问我:“妮子,今天军娃中考,你怎么没去考呀?你不是跟他一个班,老考班上第一名吗?”
“俺爹说家里穷,不让俺读书了。”我用蚊子哼哼般的声音小声地答着,眼泪已经掉了下来,混着汗珠子,啪嗒啪嗒落在干涸的菜地里。伯伯不知听到我的回答没有,已经走了过去。我低着头,一边薅草一边哭,一不小心,锋利的草叶像锯齿一样,在我手上划拉开一个血口子。我用嘴吮了一下,血水、汗水、泪水混在一起的咸味就弥漫了口腔。呸地一口吐出血水,我发狠地拽着菜园子里的杂草,不管草叶在我手上划出更多伤口,我浑然忘了整个世界。
不知过了多久,一块湿漉漉黑乎乎的毛巾递了过来,“妮子,热坏了吧?来擦擦汗。”娘来了。她一只手拿着毛巾递给我,一只手拎了个大铝壶,壶里装着解渴的白开水。
我拿毛巾在脸上胡乱抹了一把汗,接过娘手里的水壶,“咕咚咕咚”灌下几大口水,嗓子里像干得裂口的庄稼地遇到了雨水一样,滋润起来。
我喝着水,娘笑着说,“告诉你个好消息,你姑婆家村上有一批人要去广东打工了,明天我送你过去,跟她们一起去。听说广东工资很高,一个月两三百元,比我们在家种一年地收入都高。”姑婆是娘的远房姑姑,家在邻县。听娘说,娘八岁时父母双亡,成了孤儿,姑婆一直对娘很好。
我放下水壶,说:“娘,我去!等我打工挣了钱,再去读书。”娘说,“千万别告诉你爹,明天早上我悄悄送你去。”
当天晚上,我按娘的嘱咐早早睡了。第二天,天还乌蒙蒙的,鸡都没叫,娘叫我起床跟她走。我说,我要带上书包。娘说,啥都别带,把你爹吵醒了,你就走不了了。
就这样,我们摸黑深一脚浅一脚地出了村,向几公里之外的镇上车站走去。风风火火地走到衣衫湿透,到了镇上的汽车站,天还没亮。我们一边等着,一边张望着,怕爹追来,不让我出去。终天等到天色发白,有一辆汽车过来,我们搭上了车。一路上又换了三次车,下车后又走了几公里路,才到了姑婆家。我的脚磨破了,身上的衣裳汗湿了风干,干了又汗湿,慢慢地结了一层盐霜,嘴唇和嗓子干得像要起火,我也强忍着不吭一声。
等到了姑婆家,那一批去广东打工的人已经坐长途汽车走了,我来晚了一步。姑婆说:“彦一直学习那么好,为什么不读书考大学呢?”娘默不作声,我说:“爹说家里穷,女娃儿读书多了没有用。”姑婆说:“女娃读书怎么没有用啊?看村上XX家那闺女,读书出来当老师,再也不用面朝黄土背朝天地在田里吃苦了。”娘说:“没钱,怎么供她读书呀?”姑婆对娘说:“咱俩到广东拣破烂就可以挣钱供她读书呀。彦长得这么瘦小,去广东打工人家厂子也不让她进去。”
于是,姑婆和娘决定了去广东拾荒挣钱供我读书,把我留在姑婆村上的一个村办联中住校复读初三。学校免了我的学费,老师和同学们在生活上也接济我,偷偷地给我塞饭票。那年,我每次考试都毫无悬念地考了第一名,顺利考上了县第一高级中学。
姑婆和娘用在广东拾荒卖废品换到的钱,供我读完了高中和大学。
下面是我高中毕业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后和姑婆的在照相馆的合影。那时候娘在广东拾荒还未回来。
为了供我读书,娘在广东拾荒一呆就是四年。我读大学时,娘请人给我写过一封信,信上说,她一天跑几十里路,拣到的废纸和矿泉水瓶只能卖几块钱,她攒钱给我买了一双皮鞋。她还给我寄了几件衣服,一件粉色秋衣,一件运动服,还有一条绿裙子,我很喜欢。她信里说衣服是拣来的,没破,用开水煮过消毒了,让我放心穿。
大学毕业后,我不让娘再出门拾荒了。我要用自己上班挣的钱来养娘,让她过上好日子。可是这时候,我听到一个惊人的消息。娘和姑婆在拾荒的时候,在一个偏远的垃圾场,捡到了一个别人扔掉的女婴,她们收养了。当时她们如果不把她带回来,那女婴就可能死掉。娘说把那女婴给我养着,当我的养女。我一听急了,那时我才二十三岁,大学刚刚毕业,尽管有男朋友,可是还没结婚,怎么能收养一个弃婴做养女呢?
我劝娘和姑婆把那女婴送福利院去,她们不舍得,怕送去了照顾不好。姑婆想把弃婴给自己儿子养,但那时计划生育很严格,一家只准要一个孩子,谁敢养啊?最后,姑婆决定自己养大那个女婴。于是,她开始了长达十八年孤身一人在外拾荒挣钱养育弃婴的日子,她给那个女婴取了和我同音的名字,叫燕。燕慢慢长大了,上了农民工子弟学校,受到了老师、同学和志愿者的捐助。她的成长经历非我亲身经历的故事,此处略过不提。
2017年6月,我去广东阳江探望姑婆,看到姑婆和燕的住处时,我的眼泪都快掉下来了。他们住在城市的边缘,也叫城中村。村上是废弃的房子,房子周围是堆满的废品。
屋里只有一张破床,几张破案子,吃喝拉撒住都在这一间屋子里。燕趴在床上的小桌写作业的时候,被我偷拍了一张照片,那时她高二课程快结束了。
姑婆忙着给我准备晚饭时,我给姑婆拍了一张照片。屋子里杂乱而寒酸。
我拉着燕出去,说要给她买些衣服和日用品。她说,姐姐,不用买,可以捡到旧的用。
经过一个水果摊时,我问燕喜欢吃什么水果,我给她买。她说,姐姐,不用给我买,我们不吃水果的。我问她为什么不吃水果啊?她说买一个水果可以买几斤菜了,如果买水果吃就没钱吃饭了。
我给燕和姑婆买了几件衣服,又把身上剩下的几百元钱全给了她们,含着眼泪离开了。
去年燕参加了高考,虽然高考成绩很差,但也考上了一所大专院校。燕上大学的学费,是她自己暑假去广东工厂里打工挣到的。
我大学毕业后在一家汽车厂里工作,赶上了中国经济快速发展的二十年,经济条件慢慢好转,自己买了车,家里经济条件也变好了。
下面是我和我娘的合影。
娘六十多岁了,去年接她来家里小住,她居然跑到附近的餐馆打工洗碗,把我心疼地无奈又送她回了老家。她闲不着,总说要做些事帮我减轻负担。
姑婆八十岁了,她不再出去拾荒了,一是因为城市文明发展,环境治理、垃圾分类后废品越来越难找了;二是因为她年纪大了,就算捡到了废品,也拿不动了。我要接她来住,她不肯,说她自己还能独立生活,不想给我们添麻烦。
这就是两代拾荒者供养两个女大学生的故事。娘,从小是孤儿,连一个字都不认识,却拾荒挣钱一心一意供女儿读书。姑婆也不认识字,她用她的大爱供养和支持我和燕读书,考大学。
如果没有姑婆的支持,我不可能读书考大学,可能还在家里种地,也可能在外面哪个工厂打工。
感谢娘啊,感谢姑婆,更感谢这个时代和中国的发展。是时代的发展,让女孩子可以读书,可以工作挣钱养活自己。
如果没有你,我会在哪里?每每想起过往,便热泪盈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