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看电影的朋友,多少都会意识到一件事。就是所有具有故事性的电影,其间都充斥着阻力。
无论是强调戏剧性统一,人物动机直白的古典模式电影,如《唐人街》、《将军号》;还是尽量还原生活本态,消弭人工痕迹的现实主义电影,如《晚春》、《茶泡饭之味》;亦或是百般雕琢,让创作者个性张扬释放的形式主义电影,如《我的美国舅舅》、《穆赫兰道》等。其剧情核心,都围绕着阻力展开。
什么叫阻力?用最通俗的话来说,就是“角色想要什么,故事就不给他什么”。角色想衣食无忧,就让他遭遇金融风暴。角色想功成名就,那必然就有人从中作梗。角色欲抱得佳人,便肯定有第三者插足。
这种“想得而不可得,你奈人生何”的状态,不仅是人物的动力所在,也是故事向前推进的力量源泉。故事中的阻力愈新,故事的价值也就越大,阻力定位越准,便越能钩住观众的魂。
就如爱情是电影中最历久弥新的元素一样,从《罗密欧与朱丽叶》到《西厢记》乃至《泰坦尼克号》,前赴后继的创作者们,总在不断试图让有情人难成眷属,让有缘人劳燕分飞。那些阻力,有时来自父母之命,有时因为社会压力,有时是沟通障碍,有时却赖命运无常。
但有一种阻力,却不仅会影响爱情发芽,还可能引发一个人与自己,与环境,与他脚下所踩每一寸土地间的一场难见曙光的战争。那时候,家族是否认可,社会是否安宁,甚至游轮是否还会被冰山拦腰斩断都不再重要。那一种阻力,叫做失忆。
失忆这种事,用一句很俗的话来形容,就是“我不存在了”。记忆作为一切脑力活动的基础,一旦丧失,我们就无法区分一件事到底有无发生。根据失忆的程度不同,人对周遭的感知也各有不一。有的人只是丢三落四,有的人无法想起往事,有的人觉得某件事只发生在电视里,有的人却觉得过往一切都与自己毫不相干。
是的,失去了记忆的人,将无法连接时间与空间,而这正是人赖以感知世界的基础,也是自我存在的前提。失忆就像一堵无边无际的高墙,把“我”与世界区隔分离。
有些电影,便瞄准了失忆这种无比强大的阻力。它不仅会摧毁爱情,也会让人丧失继续生活的勇气。失忆让情感成为无根之木,让理智化作一股烟云,让有情人面面相觑,让血海深仇也瞬间成为沤浮泡影。
而失忆对于剧中人,虽然是场悲剧,但对于银幕外的我们来说,却总会成就触动人心的剧情。爱情也好,战争也罢,甚至只是平凡生活中的点点滴滴,一旦有了失忆作为阻力,故事便显得格外有趣。但主角如何在失忆的藩篱中突围,就取决于创作者的智慧。
这种智慧决定了故事的高度,而展现智慧的技巧则又拓宽了故事的广度。于是,让我们看看,有哪些代表性的电影,在抹却主角过往的同时,却能给我们增添一段美好回忆。
1.暖暖内含光 Eternal Sunshine of the Spotless Mind (2004)
导演: 米歇尔·贡德里
编剧: 查理·考夫曼 / 米歇尔·贡德里 / 皮埃尔·比斯毛特
主演: 金·凯瑞 / 凯特·温丝莱特 / 伊利亚·伍德
约尔·巴瑞斯,是个内向的青年。一次聚会中,他结识了与自己性格完全相左的克莱门汀•克罗斯基。两颗心随即相互吸引,走到了一起。但与每对情侣一样,他们的感情也不免因为争吵而伤痕累累。
在一次情人节约会中,约尔却突然发现,克莱门汀已经完全忘记了他是谁。原来,是因为对方一气之下,前往诊所消除了关于这段爱情的记忆。百感交集的约尔,也只得依葫芦画瓢,请求医生也消除自己的记忆。但在其间回顾往事,让约尔突然发现,自己并不想忘记克莱门汀,他必须想方设法,保护住这段珍贵的记忆……
本片获得奥斯卡最佳原创剧本奖,与最佳女主角提名。
与很多人一样,第一次看这部电影,源于被它的名字吸引。除暖暖内含光外,这部电影的另一个译名“美丽心灵的永恒阳光”,出自18世纪英国诗人蒲柏的名作《艾洛伊斯致亚伯拉德》。这是蒲柏根据12世纪时法国一出爱情悲剧所作,也被用在查理·考夫曼的电影《成为约翰·马尔科维奇》中。
虽然有着记忆删除的元素,但这部电影也不能归属在科幻片一列。就像它的第一分类是爱情一样,记忆删除的元素只是用以表达现实的脚注。不同于线性叙事的一般好莱坞电影,片中来回交错的回忆段落,将时空打乱重组,在还原了主人公的回忆同时,也模拟了现实世界中记忆的模样。它不是唯一且必然的存在,而是由真真假假的碎片拼接搭凑的马赛克图景。
而本片的编剧查理·考夫曼,无论哪本剧作教科书中都被称为天纵之才。他在片中对于记忆空间的处理,与贴近现实的想象力,让头次观影的我们,甚至难以区分现实与回忆。这种尽可能真实化的处理方式,既免除了记忆删除可能带来的跳脱之感,也让观众更容易接受这样的设定。
这部金·凯瑞的转型之作,一面是爱情不朽的喜剧,一面又有着“人生若只如初见”的悲情。故事从两人间的裂痕开始回忆,从低谷慢慢爬升,直到开始那如胶似漆的甜蜜。回溯的记忆如倒带的影片,一切记忆都停留在最美好的开端。冲突被忘却,争吵被消弭,一切对抗都在光影中散去,只剩下心灵中的最后一抹阳光,留在男女主角心际。
2.长别离 Une aussi longue absence (1961)
导演: 亨利·柯比
编剧: 玛格丽特·杜拉斯
主演: 阿莉达·瓦莉 / Georges Wilson / Charles Blavette
二战结束不过16年光景,女主角黛莱丝却一直没有丈夫的音讯。她独自一人苦苦支撑着自己的咖啡馆,盼望着那早应从战场中归来的身影。
在法国国庆节那天,黛莱丝突然在咖啡馆门口听见一阵熟悉的小调声。她赶忙驻足观望,却发现对方只是个衣衫破旧的流浪汉。但黛莱丝相信,那人应该就是自己的丈夫,只是暂时失忆。于是,她开始想方设法恢复对方的记忆,却不料自己的举动,引起了一场可怕的悲剧……
本片荣获戛纳电影节金棕榈奖,根据杜拉斯同名作品改编,这是她继《广岛之恋》后改编的电影作品。
对于玛格丽特·杜拉斯,我们通常都把她归于著名作家一列。她的《情人》与《广岛之恋》等作品,皆在世界文学史上占有一席之地。但其实,这位来自法国,擅长以只言片语道尽人心玄秘的女子,也是一位执导过大量电影的导演。而这部《长别离》的剧本,就是她与美第奇文学家得主热拉尔·雅尔洛通力合作下的精品。
从故事发生在二战硝烟刚散尽不久的背景下来看,这部《长别离》也很难摆脱反战电影的类型。这与杜拉斯本人一直所持的人道主义立场相吻合,她关心的是“人”这一脆弱个体,在战争那毁灭性的力量前,会被扭曲为怎样的悲剧。而失忆,爱情,乃至咖啡馆这些元素,都是她用来关怀人类命运走向的载体。
在影片中,有几个关键镜头交代了那位流浪汉的姓名,他与女主角杳无音讯的丈夫,虽写法不同,但读音相近。这种明显的暗示,就像是人脑遭受重创后的暂时失忆,导演这看似轻描淡写的叙述,其实便象征了记忆的不可靠性。
如果你读过杜拉斯的小说,就会清楚发现她描写故事背景的笔触有多细腻。这在电影中也得以原样保存。镜头中,人物之间的互动钜细靡遗,或是谈笑,或是沉思,甚至只是饮食起居,都被全方位记录无余。虽然对于如今习惯快节奏的观众,电影的节奏可能显得拖沓冗繁,但其实电影正是通过呈现这些细节,来让观众发觉故事的真实可信。
这部《长别离》,也曾被人归位“左岸派”电影一列,从这字里行间,你就能明白它自身强烈的意识形态。战争让人绝望,别离让爱情萎靡,而失忆让两人重逢,却又无法相亲。通过人的异化来反思战争的电影不胜枚举,但用失忆来呈现这种异化的开端,却当属这部电影。
3.我脑中的橡皮擦 내 머리 속의 지우개 (2004)
导演: 李宰汉
编剧: 李宰汉
主演: 郑雨盛 / 孙艺珍 / 白钟学
富家女秀真,虽然从小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但却身患严重的健忘症。在与男友私奔却被抛弃后,她偶遇了在建筑公司做工的哲洙。秀真把对方当做是偷喝自己可乐的流浪汉,两人不打不相识,渐生情愫。
虽然哲洙自知身份低微,但两人秀真倒是先行求婚,父母这方虽有压力,但真正的阻力却来自秀真的脑病,她的失忆越来越严重,阿兹海默症就像一块橡皮擦,慢慢擦掉了她脑中的一切回忆……
编剧金英河,凭借该片获第42届大钟奖最佳改编剧本奖。
我们常说,忘却是消弭一切痛苦最好的方法。但却殊不知,忘却这二字要只凭一己之力有多困难。毕竟,记忆并不只在一人沉思时浮现。记忆如蛛网一般,与我们周遭之物皆有关联。一段音乐,一次触碰,一阵清风,甚至只是书中一行文字,都可能唤起潜藏深处的记忆,那些平日里不会被我们轻易唤起深层记忆。
但阿兹海默症不在意这些,就如这部恰如其分的片名《我脑中的橡皮擦》,阿兹海默症正残酷且有条不紊地吞噬着女主角的记忆。肉体凡胎的她,并无力阻挡这种至今还无药可医的绝症。在片中,我们能看到韩国电影对细节的把握得当。两人之间的感情,通过举手投足间的点滴呈现,慢慢传递给观众。无须山盟海誓,也无须哭天抹泪,一切都显得如此自然。
相比其他韩国爱情电影的唯美精致。本片虽然也在摄影上大费周章,但却没有太多炫技成分,反显得更加沉稳流畅。而韩国电影常被人诟病为像“MV”的情况,在本片中也得以遏制。纽约大学电影系毕业的导演李宰汉,在片中更加注重经典镜头语言的运用,也使得这一出略显哀伤的故事,少了分煽情,多了点沉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