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远及近的120急救声划破夜的空寂。
预产期已超十天的孕妇张凌云被家人紧急送到县医院急救。
十天前,张凌云在丈夫的陪同下来医院检查。一番检查过后,主治大夫告诉他们:你现在已到预产期,胎儿目前一切正常,但鉴于你患有妊娠性高血压,还是建议你尽早做剖腹产手术。俩人没再说话,谢过大夫后便回了家。
“现在的医生就是为了多捞点钱,剖腹产一万多,自己生最多也不过4千”丈夫摸着张凌云的肚子,和妻子商量。坐在床边的张凌云调整下姿势,斜靠在被子上“我也想自己生,但被她这么一说,我还真有点担心”。
“你如果担心,咱就刨,说到底咱也不差那俩钱,人重要。”被丈夫宋清龙这样一说,凌云心中升起丝丝暖意,倒有点埋怨自己是不是有点杞人忧天“再等等吧,都说自己生的孩子聪明,再等等,头一胎,应该没大夫说的那么严重”。凌云深深的舒了口气,喃喃自语道:咱再等等,她抚摸着肚子,像是和肚中的胎儿对话。
两人商量来商量去也没拿定注意,宋清龙想起有个远方表姐也是做医生的,随给她去了电话,把情况一说,那边表姐也有点为难,见不到人也不好做决定,但总不能一句不知道给打发了吧?客套话说完,最后补了一句:你看看吧,情况允许你就自己生,经过产道挤压的孩子,免疫力强。听到这句话,夫妻俩瞬间放了心,当下决定自己生。
遵照大夫的嘱咐,张凌云感觉憋气时都会去附近的诊所吸点氧。
第十天夜里,张凌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呼吸开始不顺畅,那感觉像是被人扼住咽喉般透不过气来,身子下面有水一样的东西留下来,接着就是一连串不停歇的咳嗦。她使劲推醒身边鼾声如雷的丈夫,艰难的说:“我难受的厉害,咱们去医院吧!”。宋清龙一翻身看到精神萎靡、大口喘着粗气的妻子。他被吓懵了,恍然间睡意全无,赶紧拨打了120急救电话:孕妇不行了,你们赶紧来啊……,他哆哆嗦嗦的说完地址,挂掉电话的他顿时手足无措。他胡乱抓起一件衣服给自己套上,给父母打了电话,父母赶到时,120也刚好赶到。
在抢救车上进行过简单的抢救之后,孕妇的症状似乎未能缓解,开始剧烈咳嗦,浑身颤抖抽搐,痰液呈粉红色泡沫状,虽然吸着氧气,但呼吸困难丝毫没有缓解的意思。张凌云只觉得身体像是掉到冰窟里,渐渐下沉。
产妇下了抢救车,随被送入抢救室抢救,此时妇产科主任杨梅已经赶到。
凌晨一点十五分,杨梅被枕边的手机铃声震醒。
杨梅在医院家属楼住。虽说是县级医院,但医院地理位置偏僻,人员不足,麻雀虽小但五脏俱全。往日里,医院有什么大型抢救她都会被叫来参与,荣升为主任后,这更成为她义不容辞的责任。
不管是在饭点还是夜里几点,科室电话就像梦魇一样随时都有可能打来。这让杨梅的丈夫李威颇有微词。
杨梅在家待产之时,有次晚上科室电话打来,她又不忍推辞,抢救完病号自己也有些虚脱,下楼梯时,不小心滑下了五六个台阶,吓得杨梅哇哇大哭,这件事她没敢告诉丈夫。她总以为自己的付出明眼人是能看到的,医院总会给予她应有的回报。
但前不久她被处分了,罚款1000块,停职1个月并记大过。
科室里有个助产士,慌乱中把一瓶加有催产素的液体给宫口还未开的孕妇用上,导致对方顺产转刨宫产。
家属当然得理不饶人,这事被闹到县卫生局,后来杨梅作为科主任,对差错有不可推卸的责任,罚款赔偿金额的10%,停职停薪一个月。
对于这样的处分,杨梅自觉心里委屈,却也无处申诉,只得任命般接受。
今晚的电话,许是对方忘记她还在停职反省阶段吧!虽把铃声调到很小,却还是吵醒了身边的丈夫。
杨梅开始下床穿衣,李威表情痛苦的唠叨:老婆,我早晚被你们医院的夺命连环call吓成阳痿,这日子啥时候是个头啊?“哎!你不是被停职了吗?还去?不去,这没良心的医院,不值得咱这么付出”李威的提醒让杨梅有了片刻的犹豫,但转头想想,救人要紧,眼下她可担不起见死不救的罪名。“多穿点,小心哮喘犯了”李威不忘叮嘱妻子。“知道了”杨梅披上一件超厚实的羽绒服出了家门。要知道,这腊月的冷空气对她这个有过敏性哮喘的老病号来说是最致命的。
患者被推到抢救室时,呼吸已极其微弱,已没救治的希望。现在的问题是,腹中的胎儿还有心跳,如果及时剖腹,胎儿有可能救活。
抢救室外,医生拿出了手术知情同意书让家属签字。
婆婆拉住儿子刚要签字的手说:大人都没了,还要什么孩子啊?你得给云儿留个全尸不是?
望着母亲意味深长的双眼,丈夫宋清龙犹豫了。
他知道母亲比他想的远。妻子死了,留下孩子,自己日后讨媳妇就添了累赘,但眼睁睁的放弃孩子,又于心不忍。
此时,伴随着剧烈的喘息声,张凌云的父母也赶到了抢救室。“我女儿怎么样了?医生,一定要救我的女儿啊!”当听到女儿没救治希望之时,张凌云的母亲张琴歇斯底里的大声哭喊,一会便背过气去,被众人簇拥着送到了旁边的抢救室。
家属迟迟不做决定,胎儿的心跳在杨梅的胎生检测仪的显示屏一点点变慢,很快没有了。
张凌云的检测结果出来了,死于:先兆子痫伴羊水栓塞。
尸体当天被拉回农村老家,老家的习俗,尸体要在外屋放上三天,之后才能下葬。
这时宋家灯火通明,里屋聚集了宋清龙的父母及叔叔大爷们。没有谁在为张凌云的死惋惜遗憾,大家讨论的焦点在于张凌云是否应该被埋在宋家祖坟这件事情。
张清龙的母亲盘坐在炕头上,首先发了话:按说云儿到我们家也有两年了,是我宋家的人,也该入我宋家的祖坟,但现在的问题是小龙这么小,过两年是要娶妻生子的,谁家姑娘肯进咱这个家?
“要不咱和云儿的父母商量下,出钱给她找个阴亲,这样两边都不耽误”当支书的大爷开了口。
“我看行,他爷,你是支书,说话有分量,这事你说啥就是啥?”清龙的父亲随和道。
此时的宋清龙还未在丧妻之痛中回过神来,毕竟两年的夫妻,老婆是为自己生儿育女丢了性命。
他开始懊悔,如果及时签上字,也许还能留下他们的骨血,给自己也能留下点念想。此时他有点埋怨母亲,如果不是母亲硬拉着他,他现在最起码有个孩子。他又恨自己,当时怎么那么不坚定,如果能坚定一点,岂是母亲能够阻挠的?他转而又想,如果孩子生下来病情危急,还要抢救,花大把的钱没抢救过来岂不白忙活一场?想到这,他又有点庆幸母亲的决绝。
从抢救室出来的杨梅,她的双腿像是被灌铅般沉重,脑子里像过影片一样一直都闪着胎心监护仪上不断变化的数字,看到数字变为零,她的心也冰到极点。
她没有把握保证及时行刨宫产后能留住这条小生命,但就那么十几分钟的时间,被家属白白浪费,留给她太多的遗憾。
值班大夫小张拍拍杨梅的肩膀:主任,不好意思,这么晚又叫你过来。看着小张一脸的歉疚,杨梅轻轻叹了口气:没事,就是感觉白白放弃孩子有点可惜,毕竟是条生命啊,今晚我就在你值班室上铺睡吧,这么晚不想再祸祸我家那口子了。
一碰到床,杨梅感觉身体被疲倦狠狠的压了下去。睡梦中,杨梅怀中抱着一个粉嫩的婴儿,那孩子含着手指在冲她微笑……
张凌云的弟弟张波赶到医院时,张凌云的尸体已被抬回宋家。母亲张琴从醒过来之后一直哭,哭她苦命的女儿,父亲张之洞一直守在老伴身边,不住的叹息。
“他们那帮怂人就这样离开医院了?我姐在医院死的,怎么着也得赔点钱不是,这帮怂蛋”张波在病房里来回踱步,不停的咒骂。
“行了,你就消停点吧!这就是你姐的命!她来时人就快不行了,那还能怨人家医院?”老实巴交的张之洞劝着自己脾气暴躁的混账儿子。
张家两口子一辈子省吃俭用,攒了那点养老钱全让眼前这个不争气的儿子祸祸了,吃喝嫖赌抽没有一样是他能落下的,三十好几的人也没能成个家,还不着四六的在社会上瞎混。
本指望唯一的女儿为老两口养要送终,现在也没了指望。想到这,老张布满皱纹的脸上挂满凄凉的泪珠。
第二天,张波一大早就来到姐夫家,想同他商量把姐姐的尸体装进水晶棺去医院捞点钱花的计划。
宋清龙一听来了火:你姐已经死了,还不让她消停,我不同意。其实他是怕在医院这么一闹,自己不签字的事实暴露后,小舅子对他会不依不饶。
张波见姐夫不同意自己的计划,愤怒的骂他:怂货,自己老婆被人害死也不知报仇,窝囊废……。任凭张波怎么骂,宋清龙楞是没再还嘴。
关于解决张凌云埋在哪里的问题,两家人中午坐在一起开始商议。
“云儿就埋在宋家祖坟吧!俗话说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她生是你宋家的人,死是你宋家的鬼,这么论没错”张琴泪眼婆娑。
“那不行”宋清龙的母亲一听这话有点着急。宋父狠狠的瞪了她一眼接着说:云儿是好孩子,自从进了我宋家的门,对我老两口也孝顺,现在提出这样的要求我们家也自知理亏,这样你看行不行,阴亲由我们找,对方的彩礼多少你们都收着,另外我家再出5万块,说到底,云儿的命不好,但终是为我家生儿育女作下的祸,这账我们认。
张波一听宋家要赔钱来了精神:5万够干什么,怎么也得十万,我姐和孩子,两条人命呢!
“这话怎么说的,你姐和孩子又不是我们宋家给害的,是她的命不好,这么多怀孕的,也不见有几个死的,摊上这档子事,我们宋家已经够倒霉了”宋清龙大姐忙着帮腔。
“说什么呢,你个臭婊子……”说着张波挥着拳头就要打到宋清龙姐姐脑瓜子上。
这时,宋清龙的大伯,宋家庄的村支书开了腔:都别吵吵,这事你们小孩子家家的先退一边,这个主,由我们大人来定,你说呢,张家大哥。他侧过头看了看倚在炕头边抽着旱烟的张之洞。老实巴交的张之洞瞅了瞅身边的张琴,猛吸一口旱烟,点了点头。
就这样,在老人家你一言我一语的讨价还价中,张凌云的去处最终被决定下来。阴亲由宋家人负责,对方的三万块彩礼加上宋家的七万一并交给张家。
5天后,张凌云被埋入离宋家村不远处的王家屯,对方男孩是在前不久外地打工时出的车祸,车祸补偿款给了35万,和张家的结亲对方很满意,说是带个孩子过去,一家三口在那边有人陪着,活着的人也多了份安心,因此又多加了两万的彩礼。
等下完葬,竖在坟头的花圈还没烧完,人已走得差不多,只剩下张之洞老两口在坟头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哭喊着女儿的名字,久久不愿离开。
人都死了,他们还能怎么样呢?总还是要为活着的人多些考虑。
寒冬腊月的麦子地,被送葬的人趟倒的麦子不到巴掌高,过不了几天又会焕发新机,只有坟头没烧干净的花圈在冷风瑟瑟的冬日诉说着人世的凄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