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母亲将我的这个偶然间手指颤动描述为我意识苏醒的开端,她足足为这个细微的动作兴奋了整整一夜。
后来我说,“妈,这都归功于你,因为你的哭泣是我意识的引擎。”
她说,“那可不是哭呦,那是妈在心里呼唤你呢!”
我说,“是的,所以我很听话地回来了。”
第一章
1
乳白色,一种雾状的乳白色,当一个视界充满了一种乳白色的时候,我们只能认为它是这个视界的本色。
这是一种天然的乳色,它既不是由纤维组成的,也不是由液体构成的。它是一种虚无的存在,可它毕竟是存在,所以它有颜色,它的颜色是乳白色。
乳色又是什么?是女人乳汁那样的颜色?不,不,不,不是那种色调。它是一种无色的色调,透明的色调,或者说是一种无色之色。说它是乳色,是一种虚拟,它是笼罩于思想天空中的一种虚构的云,或者也可以说是意识黎明前的一种晨曦,是意识还不是意识但将要变成意识那个时间里的一种雾霭。这样说似乎有些玄幻,因为描述这种雾霭本身就构成一种雾霭。似乎可以参照佛教中“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的意境来理解,它是空冥的弥散,是虚无的影像。但必须坚信,它是一种存在。
它形成于大脑的沟回之间,从纯粹的虚无中走来,带着浅淡的对虚无的否定。就像逶迤连绵的峰峦之间,总是萦绕着丝丝缕缕的云霭,它们在峰壑之间弥散和流动,它给人一种朦胧而飘渺的感觉,似乎是在遮蔽或者掩饰什么。其实不然,它在用湿润的影子抚弄那些山峦和森林,它其实是一种召唤,一种启迪,一种导引。
大脑是平静而深邃的海洋。海洋是什么?是生命的摇篮,只要海洋存在,生命就存在。世界上没有真正的死海,任何海都是活的。海面平静,波澜不兴。但沉默不是死亡,而是一种存在的另一种形式。比如,就有那种美丽的水母在浮动,它是一种白色的透明的水母,如一朵莲花也如一只透明的蝴蝶沉浮于水中,它漂浮着,蠕动着,它的步履是一种震颤,一种收缩,一种痉挛,正是这种痛苦的步履,决定它是一种存在,是一种生命。它如同大海的脑细胞,那伞状透明的身体就是大海的意识,大海的思想。它说明海洋是一种存在,一种生命。
一个古希腊哲学家说水是世界的本原。
这种哲学是生命对故乡的一种眷恋和敬畏。意识也应该形成于水,胎儿在母体中徜徉于丰腴的羊水之中,那是一潭温暖而丰饶的湖水,胎儿如水母般漂浮在里面,意识也形成并漂浮于羊水之中。作为一种存在,意识也需要各种养分,但必须是液体状态,液体是水最本质的形态。
乳色继续弥漫,漂浮,它让时间和空间变得柔软和光滑,可这里并没有时间和空间存在的意义。这里宛若宇宙形成之前的奇点,是一种所有存在的虚无,一种没有任何意义的死寂,一种时间与空间的荒莽。这难免是伤感的。但那萦绕于峰峦之间的乳色,却如一道无形的幕布预示着对死寂的否定。尽管它是那样浓密与厚重,但它毕竟还是一帘幕布。乳色的幕布,它既是对虚无的某种否定,也是对存在的微弱暗示。
脑细胞是活跃的,至少有一部分是活跃的。它如一座沉寂的火山,意识的岩浆在它的内部涌动着,泛起红色的泡泡,那是它压抑的情绪,是它渴望释放的意志。它的沉寂是一种假象,是一种休憩,沸腾才是它的本质。它的热情在整个山体内部升温,它逐渐亢奋,如同一头母狮在等待一个扑向猎物时机,它等待着一种喷发。所以,那种乳色才是一种假象,如同一件女人羞答答的内衣,它遮掩不住真实的肌肤。
问题是,那层乳色需要慢慢散去,悄悄消逝。
乳色笼罩着,弥散着,如同最后一层薄薄的雪丝覆盖着初春的草地,已有草尖在雪地上悄然萌芽,它等待着那层乳色散去,最后一缕乳色的死亡,便是它生命的开始。
不,不是开始,而是一种重生。
2
世界很阒静,它在时间和空间意义上静止,处于一种空寂和廓然的宁静之中,如同黎明时森林鸟儿还没有歌唱的时候。最后一丝乳色的雾霭在山间褪去,消失在无垠的静谧之中。
虚幻与真实之间其实并无界限,有时它们本身就是一体,只是呈现出来的那一面不同而已。所以,可以说是在刹那间,也可以说是经历了一个漫长的历程,存在终于变成可视的,世界渐渐显露出它自己的形态。当然这种形态最初还是一种朦胧的的影像,由一种较为浓重的暗影构成,有些像水墨画中那种错落而灵动的浓淡墨色,又像秋夜里圆月中的阴影,暗示一种隐约的存在。这些略微浓重的影像犹如山势,有的舒缓,有的嶙峋,有的曼妙如仙女,也有的丑陋如猛兽。
这些奇幻的形态只有在一种模糊的意识中才会出现,比如在梦中,尤其是儿童脆弱的梦中。在这种影像的最尽处仿佛飘浮着某种东西,它以悠闲而虚幻的姿态悬浮于世界的上空。它们没有质量,没有形体,只是一种诡谲的意象,它们是一种虚幻的真实,它们的存在证明这个世界的诡异和荒谬。
这个世界何其广阔,无垠无界,这个世界又何其逼仄,只占据那么小小的一点空间。
一种细微的痛觉随着朦胧的存在而存在,它是一种生命的标尺。
意识是一种痛苦,即使是最初的原始的简单的意识也伴随着一种痛苦而存在,痛苦是意识的本质。
因此,任何追求意识或强化意识的方式,都是在催生和制造痛苦。当痛苦是一个世界本质的时候,意识和世界就等同了,它们成为一回事,成为痛苦的两种表达方式,或者说是痛苦的两个载体。意识是内观的表述,世界是外观的表述,它们组合起来就表述一种存在的痛苦。但存在又是毋庸置疑的,所以痛苦也便成为一种与存在一样确证的东西,变成一种无法否认的与存在同生共灭的存在。
意识痛苦不是一种嚎啕,而是一种啜泣,一种潜然而来的隽永绵长的微痛。这种痛苦在意识运动时会以不同的方式表现出来。思考的凝重,思想的艰难,甚至凝眸苦苦求索等专注的表情,都是一种痛苦的形式。痛苦是意识最基本的形式,当然,还有其他形式,诸如还有喜悦和快乐等形式,但本质仍是痛苦。
意识为什么会痛苦呢?作为一种一万年进化而来的高级生命现象,它应该是一种创造幸福的价值,它的终极意义应该是一种快乐。然而,这恰恰就是意识的诡异性所在。意识的最高形式无疑是思想,而思想不过是对世界进行概念判断推理的过程,它的终极目的是企图从认知上穷尽这个世界。
它以一种质疑的触角面对世界。“是什么”,“为什么”,“怎么办”是思想运行的一般模式。这种求知与探索的过程无疑是一种痛苦。
罗丹雕塑的《思想者》是一个勇敢的思想者,也是一个痛苦的思想者。它代表一种超人类的理性思考,但它也只能给后人留下一个思考的外在形式,它构建的关于思考的姿势、姿态以及神态成为一种思考的范式,实质上也是一种痛苦的范式。而且,它的思考本身也是没有答案的,因此,我们可以从他严肃的表情和紧绷的肌肉不难看出一种潜在的困惑和痛苦。
由此可以断定,他在痛苦着。
所以,最初的意识也是一种痛苦,不管它是萌芽的意识,还是在原有意识废墟上的重构,都摆脱不了痛苦。意识如同分娩,必将伴随着痛苦。
尽管痛苦是意识的本质,但作为一种大脑机制,人们不能拒绝意识,而是更趋向于意识。
人类渴望去体验意识带来的美妙的痛苦,在意识的悲观中感知人生,这无疑是意识的一种快乐的意义。这如同攀登一座危峰,虽然危险,虽然痛苦,但仍然去登攀。意义就在于我攀登过,至于站在巅峰的意义,就是我来过。我能意识,我在意识,我善于意识,便是人类趋向意识的意义抑或价值。
3
在渐渐消散的乳色中,不知不觉感受到一种恍惚的存在,这个存在是什么?意识本身尚不知晓,但存在却执着地存在,不容意识表示置疑。遥远的地方仿佛有一种颤抖的存在呼唤着。
我从意识中悄然出现,我并不知道自己是什么,一株萌芽的小草,一颗滴落的水珠,一粒滚动的沙子,一缕飘渺的云气,一片飘落的雪花,不管我是液体,气体,晶体,但都有一种存在的感觉,独体的感觉,自我的感觉。仿佛刚刚从母体中降生在时空之中的婴儿,在母体的子宫中已经形成一种自我意识,尽管这个意识还是脆弱的,稚嫩的,单纯的,朦胧的。但不可否认这是一种意识,意识的萌芽,意识的初始,意识的肇端。而且,这种存在的感觉对我来并不生疏,它有一种依稀的熟稔,一种浅淡的亲切,一种隐约的微痛。
我意识到在我之外还有一个存在,因为我的意识里有一种由那个存在发出的喁喁的信息,那是一种断断续续的声音,若有若无的声音,细碎如丝的声音,它像幽咽的溪流,像忧郁的叹息,像原始人的祈祷,像遥远的呼唤。
我的意识努力去捕捉这个声音,我的耳孔微微张大,这是多么熟悉的声音,它如一条细细的丝绳,一端连结我的存在,另一端有些模糊,但我已经隐约意识到那也是一个存在,是与我紧密相连的一种存在,抑或在某种意义上我们同是一个存在。我开始思考,也开始痛苦。我用尚很脆弱的意识试探着碰触那个存在,去感知它的温度、气息、形状、内质。
那声音渐渐消失。它总是这样,在我昏沉的意识里忽然出现,断断续续持续一阵之后,就会慢慢消失,像一缕烟雾一样不知什么时候飘来,也不知什么时候飘去。尽管它如一阵莫名的风来无踪去无影,但还是在我的意识中留下一个最初的浅淡的声痕,如同录制的唱片,随时都能从细密的滑道中释放出一种悦耳的信息。
这个声音像一只手轻轻碰触着我意识的须毛,每每让我在一种昏睡中有所震颤,然后幽深的意识会陡然闪过一线光亮,如同深幽而漫长的隧道中忽然透进一丝光线,那光亮如此耀眼,让我的意识竟然感到某种惊悚和恐惧。
那是一种什么声音呢?这个声音与我意识深处的某种记忆符号是多么的相似,难怪我的意识每每在这个声音中感到一种温馨,一种安全,一种快慰。我无法为这个存在命名,但确证它的存在。
我在意识的疲乏中再一次昏沉沉睡去。当意识无所事事的时候,它就是一个幽暗的深潭。我掉入这个深潭,但没有沉坠到深潭最下层的空洞里,我漂浮在深潭之中,如一条鱼如一缕烟,但我既不消散也不凝固,只是无声无息地漂浮,如无风日子里的云。
当我再一次从意识的深潭中慢慢飘升到一种存在的岩石上时,我又处于一种浅薄乳色的淡雾之中。我的脑际又响起那个熟悉的声音,如泣如诉。断续的声音线条像一缕柔软的风拂过我的灵魂。咦!又是那个莫名其妙的存在,它似乎在朝我招手,我情不自禁地沉浸在那声音的幽怨之中。
我觉得它并不遥远,就在我灵魂的旁边,一种意识的冲动忽然激励着我,让我下意识地想要碰触那个存在,而且是一种迫切的渴望。于是,我的手指被我的意志所驱动,它有了一个细微的不易觉察的颤动。尽管手指一直僵硬着,可现在它微微地蠕动,如春天泥土里的幼虫一样做了一个极富意义的动作。这个意义就是表述了一个存在的意志和愿望,也是在向另一个存在的示意。
后来,母亲将我的这个偶然间手指颤动描述为我苏醒的开端,她足足为这个细微的动作兴奋了整整一夜。
后来我说,“妈,这都归功于你,因为你的哭泣是我意识的引擎。”
她说,“那可不是哭呦,那是妈在心里呼唤你呢!”
我说,“是的,所以我很听话地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