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抛弃了妻子。遗弃了孩子。舍弃了父母。
亲人哭着喊着,骂他狠心。
但他,也是无可奈何的啊。
他只能相隔遥远地,默默祝福他们。从此,他对他们,除了尚余爱之心,再无爱之力。
36岁的妻子比他小两岁,一直在家照顾两个儿子。大儿子10岁了,上小学四年级。小儿子七岁了,上小学二年级。
他的父母,在一千六百里地外的河南老家务农,没有搬来这个北方城市,和他一家四口同住。他的父亲73岁了,母亲也68岁了。
今年春节回老家团聚时,他们在家里住了七天。他看到父亲的背,越来越佝偻了。而母亲的头发,已经苍白似雪,再也看不见一根青丝。
本以为把孩子养大并为父母养老送终,应该不是什么问题。但事发突然,这一切只能都留给妻子来完成了。可他对妻子能否完成这些事情,真的没有信心。
他的妻子,一直把更多的精力,都放在了照顾孩子上,对于朝五晚九的工作,她已经很陌生和难以适应,再加上自身又没有什么学历和技能优势,让她找到一份可以养活两个男孩的工作,真是难以想像。
此前,一直给人打工的他,辞职自己干电脑维修,也不过几年时间。他没有过多的财富积累。他的收入只可以让家里人,过上无忧无虑的当下生活,并不能保证未来的富足与轻松。
他看到自从他离开后,母亲整天以泪洗面,父亲更是苍老得厉害。妻子眼角的皱纹加深了,鬓角居然也有了白发。孩子们变得沉默寡言。家庭里再无欢声笑语。
他可以透过窗户看见他们,也可以透过墙壁看见他们。他还可以看到更远的未来。他家里人的前景,只要他把面前的那个预知未来的镜子反过来就可以了。但他一直匮乏勇气而没有胆量去这么做。在还可以单方陪伴他的亲人的这最后49天,他所看到的眼前的残酷,就够揪心与悲伤的了。他不愿再看到以后,至少现在是。他不敢想,那将会是什么样子?
之所以叫单方陪伴,是因为他看得见他的亲人,他的亲人却看不见他。他还没有彻彻底底地离开他们,但他与他们沟通的自由和能力,早已经被不知什么样冷酷无情的铁律禁止了。他们看不见他。他看得见他们,却无法让他们知道,自己藏身于无色透明的空气中,既不能出声,也无法现形。
在人世间,在所有的亲人和朋友那里,在认识的或不认识的人那里,他已经成为一捧熄灭的碳灰。他还可以陪伴他们七个七天,但用的不再是他的血肉之躯,而是看不见的灵魂和忧伤。
在这七七四十九天里,全部的内容,都由哭泣和眼泪组成。心痛,思念,悲哀,都不足以表达。他留给他们最后的形象,就是几张相片。不知道做为一个父亲的印象,他还可以留在孩子们的记忆里多久。有一天,他们会面临对一个陌生男人,称呼“父亲”吗?
如果是这样又有什么不好?只是在一个连自己都越来越不愿意亲自生孩子,并养活他们长大的社会里,又有谁会愿意含辛茹苦去养大别人的孩子呢?上学,买房,结婚,这三座大山之下,带着两个儿子的妻子,是所有男人乐于远离的“恐怖分子”。
他的家人都回了老家。他总是徘徊在老家长长的院子里。在深秋渐冷的风中,前几天的失声痛哭,已经变成了默默流泪。就像一个伤口,不再流血,开始结痂,但却留下了永恒的伤疤。
今天,是他还可以呆在家中的最后一天了。用不多久,他就要彻底离开了,带走灵魂的最后离开。无论他有多么挚爱家人和恋恋不舍,他都得走了。他也终于下定决心,把那面可以望见未来的镜子翻转过来。他这么做了。他看到了他的家人,在没有他的陪伴与关照下,那凄惨艰辛的未来:
半年后,开始有亲朋为他的妻子介绍男人。毕竟多一个帮手,就多了一份把孩子养大的保证。但是,男人们听说有两个拖油瓶,还个个都是男孩,纷纷摇头不止,有的脸都吓白了。这沉重的抚养负担,让人望而却步。所以他的妻子,只能继续独自坚强。她老得更快了。
两年后,母亲去世了。她是想儿子想的。本来就年迈衰弱的身体,在一生的劳碌面前,早就不堪一击了。失去儿子这个打击,对她是致命的。
又过了两个月,父亲也去世了。老年丧子,让他悲痛欲绝。从儿子死的那一刻,他就死了。只剩下一副被岁月无情腐蚀的皮囊,还在忍耐着,等待最后的解脱。终于老太太先走了,他知道再也不必顾忌了。他老了,帮不了他的儿媳和孙子们什么忙了,怎么也不能成为他们的累赘吧。
这就是他父母亲的结局。
然后他看到,儿子们由于没有了亲爹,内心是孤独无助和荒芜胆怯的。那些坏孩子故意刺激他们,说他们是没有爸爸的可怜虫。孩子忍气吞声地熬过了小学和初中。不幸——并没有让他们获得勇气,却让他们变得无比自卑。
他看到,六年后,由于成绩不好,大儿子初中没毕业就被分流了。上学的负担对于他人或许算不了什么,至少还有父母的共同努力和挣扎,让孩子躲在下面,不用直接面对暴风雨。但对于这三个孤儿寡母,即便供养一个去上学,都是都是很吃力的。
所以16岁的大儿子,不再求学而是走向了社会。他学会了抽烟,也学会了跟那些过早进入社会,因而也过早成人化的其他孩子们一样的喝酒和骂街。他挣的不多,除去自己吃喝,只能把为数不多的钱交给妈妈。但这也好,起码他不是一个纯粹的消费者了。
又三年后,他去了外地的一线大城市,不过因为他没有学历,以及其他的一切原因,他始终在底层挣扎。他买不起房子,交不上女朋友。他一生都在穷困、自卑和孤苦中纠缠。他成了一个被动的光棍汉,最后在无人陪伴中老去,离开了这个于他而言有些冰冷的世界。
孩子们的母亲,一生没有再嫁。
她迫不得已放弃了对大儿子的教育,于是把人生一切希望都寄托于小儿子。小儿子好不容易考上了一所大学,又毕了业,进入了社会。他面对这个对他来说崭新的世界,发现原来一切,都还那么残酷。别说让妈妈和哥哥过上好日子,他连养活自己都困难。一直有半年左右,他都在奔波着找工作。终于找到了一份,发现那点工资用来租房、吃饭和养活自己都困难。他不知道什么时候,他的孝与爱才会变得有实力去改变现实,虽然他几乎天天加班加点地努力干活……
等小儿子毕业十年之后,已经是32岁的大龄青年了。他还是没有能力买到房子,或者把妈妈接到身边,或者去接济越来越老的光棍汉哥哥。连他自己,也沦陷在单身汉的行列里了。
春天来了又走了,夏天来了又走了,秋天来了又走了,可怜的小儿子,眼看着他生命中第三十三个冬天也快要来了。可他的人生,还是那个样子,他不知道该怎么办……
他的小儿子,一直在发愁,郁闷,向往和幻灭中挣扎……
就在这时,镜子融化了,消失了。他残留在人间的最后留恋,也随着第四十九天最后一秒的完结而结束了。他将开始在另一个世界的非人类存在,也是非生命形式的存在。他将不再与地面上的人类发生任何关系,哪怕是那几个属于他的血肉至亲,也不会。他将被自然之力收回,天地间的一切事物,都和他没有关系了。
在那尚有些许情感意识的最后一秒,他责怪他自己:既然投生到父母家,做了人家的儿子;既然娶了妻子,做了人家的丈夫;既然生下儿子,做了人家的父亲,为什么不能善始善终、相陪到底,而要留下一个破碎的悲剧呢?这是罪不可赦啊!他们骂他狠心,真的没有骂错呀!
可他不愿意这样,却没有一点办法。
然后,然后——他飘向了宇宙深处……
然后,就一切都慢慢平静了。只有岁月继续无情地向前流淌,按着那面镜子的预示,一点点演变着现实。对于他的家人,未来必将是泪水多于欢笑。
他们会带痛活着。一直……
但愿,还有别的可能。还有那美好和温情的一些可能……
但愿如此。
【后记】
这是一件真事。就在四十九天前,有三个人网上拼车外出,不幸与大货车相撞,出了严重车祸。车上司机和坐在后排的另两个人,分受轻伤和重伤,还在医院救治。只有坐在副驾驶的他,当场身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