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 | 变成杨絮飞啊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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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个红色的东西从毛白杨最大的枝条上一闪而过。秀英没有看清,大概是红色羽毛的鸟或者只是一个被风吹刮上去的塑料袋,如果考虑到那个位置靠近三楼最边上的房间,也有另一种可能,虽然不可思议,但小椰的脑袋瓜向来擅长冒出各种稀奇古怪的想法,总不会因为隔了两年就变得平平无奇了吧。至于红色,小椰确实有一块特别钟爱的同色手帕,四边还绣着大大小小的亮黄色星星,她记得自己把它塞到小椰的裤袋里了。她在树下守了一个小时,也没见那个红色的东西掉下来,只能隐约看到树上刚结出来的绿色蒴果,像枝条上挂下来的毛毛虫,周围的叶子都没有长满,离飘絮还早着呢。

几天前从同事那里听到传言后,秀英一直心绪不宁。今天早上五点,她照常拿着拖把从住院部三楼的南边一直拖到北边,走廊的灯还没有全开,刚来的实习生坐在护士站揉着脖子,有几个病房里传出轻微的呼噜,除此之外就只有空调机似有若无的隆隆声一直挂在耳朵边上。她机械地重复动作,从左到右,再从右到左,小步往后退,确保每一处都抹上两遍消毒水。她通常很享受这段安静的时光,沉浸在“医院的气味”中有助于想起小椰。记得几年前差不多也是这个时节,小椰坐在病床上,晃着两只小脚和新来的小朋友聊天,她说,“我最喜欢冬天了,到了冬天,我可以变成一片雪花飘呀飘呀,一直飘到家门前的池塘里,我要和池塘里的青蛙打招呼,它看到我肯定会大吃一惊,因为它一辈子都没有看到过雪呢。”秀英笑着在旁边提醒她,“可是你昨天还说最喜欢的是春天,因为你可以变成杨絮,飘呀飘呀,飘到家门前的池塘里……”话还没有说完,就被小椰接上了,“那有什么关系,我既可以变成雪花,也可以变成杨絮,而且你们难道不觉得好多好多杨絮飘在空中的样子很像下雪吗?”然后她跳下床,趴在窗户上,指着那棵毛白杨说,“再过一段时间,它就又要飘絮了。”

小椰说的就是秀英现在抬头看的这棵,大概有十五米高,长在住院楼和综合服务楼之间的人行道上,因为树冠张开,几乎遮盖了整个路面。她们刚来的那一年,坐在医院的中庭里等报告,秀英亲眼看着几个工人把树栽下,用铁锹“啪啪啪”拍实树根附近的泥土,那个时候它就比她的头高不了多少。一眨眼工夫,就长这么高了,也是,毕竟八九年过去,连小椰都长大了不少呢。秀英摸着毛白杨的树干,手心传来粗糙的触感。

毛白杨栽下的第四年,小椰的CKD到了三期,午后一过,就感到乏力,也没什么胃口,她们再一次从爱心小家移到了住院部三楼的病房里。那天刮了好大的风,小椰枕在手臂上对着窗外发呆。秀英一边讲着青蛙弗洛格在冬天堆雪人的故事,一边给小椰按摩小腿,确认是否有医生说的水肿的情况出现。她假装不小心摁到小椰的小腿肚,那块地方很快又弹回来,默默地松了口气。这时候,小椰突然跳起来喊,“下雪了,下雪了!妈妈,你快看。”秀英站起身,确实看到眼前有一些白色的东西,这才四五月份,怎么会下雪呢?她探出身子,看到空中、路面上都有,伸出手兜住一团,并没有冰冷的感觉,轻飘飘的,蓬松的棉团状,一阵风过来,就又被吹走了。这是她们第一次看到杨絮,接下来几天,杨絮越来越多,果真就像下雪一样,还是那种在老家不可能看到的鹅毛大雪,飘飘扬扬,连地上都积起了絮层,在风的吹动下轻轻打转。秀英不得不关上窗户。“它们飞得好热闹呢。”小椰在窗玻璃上哈了一口气,画了个爱心,把飞在空中的几团杨絮圈了起来。

秀英抬手看了一下时间,李副院长应该结束午休了。她最后摸了摸毛白杨,进了综合服务楼。原本负责后勤保障这一块的是老陈院长,老陈退休后,由刚调到医院不久的李副院长接任。李副院长很少去住院部,也不认识秀英,他会在意一个小人物的诉求吗?

电梯里没有人,秀英拿出手机,根据记下的几个关键词又组织了一遍说辞,她不是那种善于和陌生人打交道的类型,提前准备能够缓解紧张,但等走到李副院长办公室门口的时候,秀英的手心还是沁出了一层薄汗。“妈妈,要加油!”小椰的话在她的脑中响起,就像每次她被叫到家属沟通室前小椰捏紧拳头朝她说的那样,“妈妈,要加油!”深呼吸,敲门,静候两秒,里面传来一个年轻的男声,“请进。”

李副院长看上去四十五六岁,胸前的名牌上写着两字“李执”。他的办公桌背靠着窗户,从窗户看出去就是那棵毛白杨,秀英抬头一瞥,又看到那抹红色迅速蹿过,因为离得近,她可以肯定那不是塑料袋,更像是一个平放着的小方巾,和小椰说的一样。李副院长看到她身上穿的保洁员工作服,放下手中的笔,改为两手交握,问道,“请问您有什么事?”

“院长您好。我是住院楼的保洁员,我叫王秀英。今天过来想求您一件事。”

“您说。”

“您知道身后的那棵毛白杨吗?”

李副院长脸上露出疑惑,但还是转头看了一眼树说,“知道,怎么了?”

“再过一段时间它就要飘絮了,到时候满天都是白色的飞絮,就像下雪一样。但杨絮摸上去不凉,拿在手里更像是棉花,吹在脸颊上轻轻柔柔的,住院部的孩子们,尤其是小椰都非常喜欢。”

“小椰?”

“小椰是我女儿,椰树的椰,今年十岁了,就住在隔壁住院部三楼的肾内科。飘絮的时候,她特别开心。在飘絮前一个月,就天天都趴在窗户边上等着。”

李副院长像是想起什么,奇怪地盯了她几秒。站起来,身后的椅子摩擦地面,发出一声刺耳的鸣叫。在他转身靠近窗边的时候,秀英看到那抹红色快速逃走了。他站在离窗口大概三十公分的位置,沉默了一会儿,说,“所以你是来劝我不要把这棵树砍了?”

“对对。这棵树对住院楼的孩子们来说很重要。”秀英双手合十,又加了一句,“特别是对我家小椰。”

“我从陈院长那里听说过小椰和您的情况。但是这是医院层面的决定。虽然咱们这个病区没有呼吸内科的病人,但也偶有人抱怨杨絮太多,让他们打喷嚏、流鼻涕、喉咙不适、咳嗽,引发一些呼吸道的问题。而且,”他顿了一下继续说,”而且杨絮会阻塞空调外机、纱窗这些通风设备,对住院患者的健康也不利。我个人觉得,砍掉它才是明智之举。”

李副院长说得既有道理,又考虑到秀英的心情,用了“我个人觉得”这种不太生硬的说法。

“那大概什么时候会……”

“具体还没有定,总之会在飘絮之前吧。”

秀英从办公室出来后就一直在想办法,能够保住当然是最好的,实在不行也得拖到小椰说的那个时候。多找些人一起提要求会不会更有效果?

秀英先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搭班的王姐,王姐近来总是对着她摇头叹气,但热心的王姐还是给秀英提了两个建议,一个是写倡议书,找大家签名,看大家愿不愿意帮忙;一个是到医院的患者社区发帖,说不定会有一些爱心人士看到。

秀英首先想到的是糖豆一家。糖豆是个十岁的小男孩,和小椰一样大。小椰的生日在六月,糖豆在十月。住爱心小家的时候,糖豆一家就住在小椰家隔壁,两个小朋友玩得很好。糖豆因为个子比较小,难免会被大孩子抢了玩具或者插了队,都是小椰咋咋呼呼地追着他们打,帮糖豆出气。这几天,秀英在糖豆妈妈阿芳的朋友圈里看到“我们又来啦”几个字,背景就是爱心小家。

爱心小家离医院只有五分钟的路程,是医院专门给困难又需要长期治疗的家庭准备的,申请的人多,要排很长时间的队。用小椰的话说,她们家是因为病够重才能住进来的呢。她说得得意,眼里闪着光,让秀英哭也不是笑也不是。小家确实小,房间里只有一张床,一张桌子和一个凳子,卫生间、厨房都是公用的,但住十天只用交100元的清洁费,即便是医院附近最差的日租房也要比这个价格高很多,而且自己买菜做饭,既干净又有营养,还便宜。所以最近几年,除了必须去医院住院治疗,其他时间秀英和小椰基本都在爱心小家。

从医院到爱心小家,有一条小路,弯弯扭扭地穿过公园,小椰每次都选择走这条,甚至和小路边的一株连翘成了好朋友。那是一株一米多高的灌木,早春时节会开黄色的花,秀英第一次见的时候以为是迎春花,但看到黄花的花只有四瓣,用了手机识物才知道不是迎春而是连翘,然后才知道它的枝条是中空的,她把这个信息告诉小椰的时候,小椰马上宣布连翘是自己的好朋友,而且是所有好朋友里面最勇敢的。这时节,连翘已经开花了,密密麻麻地缀满枝条。秀英拿出手机拍照,存到名字为“给小椰”的相册里,写上备注:小椰,你这个好朋友又开花了。没有心却能开这么茂盛,不知道它是怎么做到的呢。

秀英已经有两年没有见过糖豆了。当初跟在小椰屁股后面喊姐姐的小男孩长大了,看着有一米四十左右,不过还是很瘦,看到秀英的时候叫了一声阿姨,脸上泛红。秀英笑说:“糖豆会害羞了呢,你小椰姐姐一个女孩子到现在还是那么大大咧咧的。”阿芳母子互相对视了一眼,没有接这话,只是简单讲了一下这次来医院的情况。糖豆的糖尿病虽然没法治愈,但孩子长大了也懂事了,平时吃东西又注意,很少再出现严重的并发症。现在每年例行做两次全身检查,后续再调整为每年一次,等到糖豆能完全自主注射胰岛素,就没什么可以担心的了。阿芳的话里听不出什么起伏,时间啊,总能治愈很多东西。记得有一年,她陪小椰去内分泌科参加糖豆的生日会,护士们在走廊中间的空地上装饰出一块区域,孩子们用小凳子坐了一地,家属们站在后面,大家一起鼓着掌唱生日歌,每个人脸上都是开心的。唱完要切蛋糕,糖豆拿塑料刀片在蛋糕上方比划时,不知道哪个小朋友喊了一句,不能切,这个蛋糕是假的,是用塑料做的。糖豆听后大哭,把塑料刀片丢在地上用力踩,阿芳蹲下来抱着糖豆安慰,那时候秀英还能在阿芳眼里看到强忍住的泪水。

“你们还记得楼前的毛白杨树吗?”

“嗯。再过段时间又可以飘絮了。”

秀英看到糖豆的视线落到了地上。

“我前几天梦到了小椰。”秀英开始讲那个奇怪的梦,近来,她时常难以分清梦境和现实,所以声音不自觉地放轻,就像在试探,“小椰以前说过要变成杨絮的吧。她说她这次要实现愿望了,飘到家乡去,但在去之前会再看看医院,到时候她会坐着一块红色的小方巾下来,她说她喜欢这里,这里是她的第二故乡。第二故乡,也不知道她是从哪里听到这个词的。不过,”秀英停顿了一下,“因为杨絮对病人的呼吸道不好,医院打算砍掉它。”

阿芳半曲着腿从床上移向秀英,最后把手搭在她的膝盖上:“我们可以做点什么?”糖豆也抬起头,满脸泪痕。

“我也有很久没有梦到她了。我刚开始不信这是真的,但是今天看到树上出现了红色的东西,我观察了好几次,那肯定就是小椰说的小方巾,我觉得没有错,肯定是的,肯定是的。不是塑料袋什么的,方方的,就像一块布。肯定是吧。”秀英意识到自己有点语无伦次,不好意思地笑笑,这事情怎么样都说不过去。

“我信,我也要保护小椰姐姐。”糖豆小脸严肃,反倒让有点紧绷的气氛松缓下来。阿芳有点担心地看着秀英,但除了支持她似乎也没有其他可以做的了。

三个人在爱心小屋写好了倡议书,还在患者社区同步开了一个帖。糖豆用马克笔在倡议书的右下角画了一棵树,树冠舒展,淡黄色(白纸不能表现白色,糖豆用极淡的黄来代替)的小点像雨一样飘散落下,一个扎着小辫的女孩坐在一方红色帕巾上,浮在杨絮之间挥手示意,旁边是一列竖排的红色小字:“变成杨絮飞啊飞”。画面不大,女孩只有隐约的轮廓,但糖豆在她脸上勾了一个明显的弧度,和小椰还真有了七八分的相像。秀英久久摩挲着画面,轻唤了几声女儿的名字。

签名先从住院部三楼开始,护士长并没有明确反对,但要求不能打扰病人们的休息,秀英根据经验,认为早上十点到下午一点这段时间最为合适。儿童医院的病房是根据医生分配的,肾内科总共有四个主任医师,每个主任医师下面都有两个二人间,两个四人间和两个五人间,按照规定,每个病床只允许一位家属夜晚陪床,通常是孩子妈妈,但白天的时候,爸爸们都会在,有些孩子甚至会有三到四位家属陪同。每天都有人办理出院,但空出来的床位马上就会被重新占满,像是工厂流水线传送带上的物件,一个接着一个,生病的孩子永远都有那么多,这是她第一次到医院的时候就感受到的。这会儿大致算了下起码有两百个人,不免又吃惊,平时分散在各个病房里的这些人,如果站在一起,是乌泱泱的一大片。

不同的是,她以前是孩子妈妈,现在是保洁员。面对保洁员,家属们通常是沉默的,她们只在早晚出现,拿着拖把,机械地来回推拉,或者在有人出院的时候快速地替换床单被罩。她们通常不说话,不是无话可说,而是所有人的心思都不会放在这上面。遇到和善的家属点头笑笑,或者在帮他们清理污秽的时候收到一句谢谢,已经算得上是最大限度的互动了。

万事开头难,当秀英拿着倡议书走进一个五人间的时候,他们以为她是来送什么东西的,看她站在那里似乎有话要说,都停下手中的动作齐刷刷看向她。

秀英有点紧张,她要讲一个故事,这个故事很长,要从什么地方开始说起呢?

“我和我的女儿小椰从最南端的城市过来,在这个医院断断续续住了八九年。第四年,我们窗外的毛白杨开始飘絮,小椰看到了从没见过的杨絮。因为冬天太冷,她不能出去玩雪,她就把这杨絮当成雪花,所以每年四五月份是小椰最快乐的日子,她会趴在窗台上盯着毛白杨看,一趴就是几个小时。”秀英一边说,一边指给他们看窗外的毛白杨。听的人还没弄清秀英说这番话的目的,但面对不会说话的树,防备和隔阂好像都能暂时放下。

秀英继续往下说,“但是因为杨絮会刺激呼吸道,医院打算砍掉这棵毛白杨。”有两个孩子听了惊呼“不要啊”。她看着那两个孩子,细说了几个降低杨絮影响的方法,比如关窗、戴口罩、穿长袖衣物、用生理盐水冲洗鼻腔,“这些方法真的有效果,不会影响到小朋友的健康,我家小椰就是这样年年都欣赏杨絮的。”看到几个人点头赞同,秀英把倡议书在靠墙的矮柜上摊开,“我这里有一份倡议书,如果……”

“听上去很麻烦!而且我听说有哮喘病的孩子,很容易因为这东西发病。”一个戴着眼镜的男人打断了秀英的话。

“咱们这个楼没有呼吸科的,前几年就因为杨絮的问题,搬到另一边去了。”有一个和秀英家一样经常来住院的家长解释道。

戴眼镜的男人并不认同,“那说明还是会有影响呀,起码是有这个风险吧?我可不会拿孩子的健康开玩笑。”他瞄了一眼倡议书说,“我不签,要签你们签吧!”

听了男人的话,有两家人都默默地退回到了病床边。秀英的脑中闪现出毛白杨轰然倒塌的声音,蒴果被摔裂,地上到处都是来不及絮化的浆水,人们露出嫌恶的表情愤然地从上面走过。

“不,我保证绝对不会对孩子的健康有影响。你们看看小椰就可以了,她看了那么多年,不还是好好的吗?我去喊小椰。小椰,小椰,你在哪里……”秀英冲出房间,往最边上的房间跑去。隔着好远,房间里的人还能听到她的声音,到后来,声音里已经带着哭腔了。

“本来这个事我不应该插嘴。我一没有生病的孩子,二干涉不了医院的决定。但是我和秀英认识很久了,小椰也是我看着长大的,多乖巧爱笑的一个女孩子……”不知道什么时候,王姐站到了刚才秀英所在的位置,“我想,三楼有不少人是知道秀英的事的。现在这棵树砍不砍还没有确定,即便是她拿到了大家的签名,先不说医院会不会同意,就算是同意了,医院肯定也会找到一个切实可行的办法来对患者负责的。谁都有过不去的时候,这只是一个母亲的心愿。我想……”

王姐说得动容,在场的几个妈妈都忍不住落泪。秀英回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大家默默签名的场景。原本反对的那个男人也站在队伍中。秀英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能着急地解释说,“小椰可能去哪个房间玩了,我没找到。但我保证,她没有因为杨絮犯过病,绝对没有。绝对没有。”

“没事了,没事了。冷静,冷静。”王姐拥着这个小她好多岁的妹妹,希望她能振作起来。

不到两小时,秀英就在三楼收集到了五十多个签名。虽然可能都不及全部的四分之一,但只要有人听她的故事,她就会深鞠一躬。这些人为自己孩子的病尚且忧愁不够呢,还得来听这些陈年旧事,当然值得她一声感谢。医院患者社区里的帖子也有了热度,阿芳在帖子下帮忙回复,秀英看到有人在问,什么时候来心内科,他们也打算签个字。

心内科住的基本是先心病的孩子,心脏的毛病听上去总是更严重些,原本秀英不打算去叨扰。但从骨科病房出来的电梯里,她遇到了发帖的那个爸爸,男人手里提着饭盒,应该是刚从快餐店过来。他说他儿子也特别喜欢杨絮,和小椰一样,一到飘絮的季节就趴在窗台上看,听说医院要砍掉毛白杨,他这几天也正在发愁。他把秀英带到自己的病房,同病房的几个人也围过来签字。男人的孩子叫瓜瓜,五六岁的样子,拉着她往窗台看。五楼高,只能看到毛白杨的顶。那个红色的东西隐在交错的树杈之间,看不出全貌。

“瓜瓜,你有没有看到那个红色的东西?你觉得是什么?”

“不知道,是塑料袋吗?”

“也许会有小仙女坐着那个东西从树上飘下来呢!”

“什么是小仙女?”

“小仙女就是小神仙呀,长得特别漂亮,还有很大的本领呢。”

“哇,那她能把我爸爸的车变成变形金刚吗?我爸爸开的可是像擎天柱那样的大卡车哦。”

秀英和瓜瓜轻声说话,时不时传来孩子的笑声。瓜瓜的爸爸则跑去其他病房,拉了一些人过来签字。秀英离开窗边,毕恭毕敬地站在签字的矮柜旁,时时表达谢意。那个穿着黑色紧身衣的女人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现的。她站在门框边上,用高八度的声音把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吸引过去。

“就是你是吧,到处找人签字?!”

意识到对方是来找自己的,秀英往门口的方向走了几步。瓜瓜爸爸也走过去说,“媛媛妈妈,有话好好说。”

“说什么?保护毛白杨?你是不是嫌孩子们生病还不够难受,再给他们添点堵,加点风险?去年这破树飘下来的破絮害我家媛媛咳嗽了整整一个月,什么破玩意,早就该砍掉了!”

秀英确实没想过会这么严重,垂手站立,躬身说,“对不起,实在对不起。”

瓜瓜爸爸拦住试图往前走的媛媛妈妈,“别激动别激动,其实杨絮这东西一点都不可怕,只要做好防护……”

“防护?你说得轻巧!万一加重了我家孩子的病情,谁来负这个责任?是你,是她,还是医院?”媛媛妈妈伸手夺过桌上的倡议书,语气越发激动,“我看了那个帖子,说什么你女儿要变成杨絮飞下来,简直是笑话,以为是在讲童话故事吗?就为了这个,你要让其他孩子冒风险?你应该做的难道不是早点离开这个伤心地,回家去吗?”

女人的每一个字都像刀子一样扎入秀英的心口,这两年来,她机械地工作,努力地笑,她已经很少再把相似的小女孩错认成小椰,也几乎不会对着空气说话了,她以为自己好了,现在看来并不是,随便一句话就可以把她打回原形,把她从浑浑噩噩的梦中揪回现实。女人说得没错,她为什么不回家去呢,坚持留在这里是为了什么呢?对面的这个女人已经说得很克制了,大概是因为孩子的缘故,即便是在盛怒之下,也没有口不择言。但这几句话一出,不光是秀英自己,周围所有人都沉默了,好像应该说点什么,但是却不知道如何开口。

打破沉默的是稚嫩的童音。一个皮肤白皙的小女孩站在病房门口,面对一屋子的大人,清晰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妈妈,我那时候咳嗽不是因为杨絮啦,是因为风从窗户里吹进来着凉的。我也好喜欢满天都是飘絮的时候,真的很像下雪,但杨絮比雪花轻多了,只要有风就可以去好远好远好远的地方。我也想像小椰姐姐一样,做一片杨絮花呢。”她跑进病房拉住女人的手,“妈妈,到时候我们只要关好门窗就可以了,绝对不会咳嗽的,绝对不会。我也会好好吃药,多多锻炼身体,一定不会被杨絮打败的!”

面对媛媛,女人像是收起尖刺的河豚,从内到外都软化了。“可是,我还是担心……”,她还想说点什么,摸着女儿瘦弱的脸,话到了嘴边又变成,“好,好,咱们关窗,关窗。”

“嗯嗯,妈妈,那我也签个名吧。”媛媛妈妈无可奈何,宠溺地看着女儿郑重签下名字,当两人走到门口时,媛媛妈妈又折回来,把自己的名字签在了小女孩的名字后面。

在这个叫做媛媛的小女孩的支持下,倡议书上的空白部分几乎都签满了。隔天早上,秀英再次找到李副院长,后者拿着因为经过多人的手而显得有些陈旧的纸张面露难色:“医院定了今天砍树……”他抬起表看了一下,“十点,还有几分钟,林木采伐的工人大概就要进场了。”

秀英跑到窗口, 毛白杨下偶尔有人走过,那个红色的东西在最远处的树梢,没有风,蒴果整齐,一片絮都没有。而医院门口的方向正有一辆白灰色的皮卡开来,她冲出门,电梯太慢,脚步声砸在楼梯间,发出“咚咚咚”的急促声响。

等秀英到的时候,穿着黄绿色反光服的林业工人正把路障从车斗中拿出,还有人在外围拉施工警戒线。走得匆忙,她这才发现把倡议书落在了李副院长的办公室,不过工人毕竟是听医院安排进场的,就算拿来也没用。这样想着,秀英向看上去应该是队长的男人走去。

“您好”,“您好”,“您好”,连续说了好几次,忙碌的男人才转身面对她,说:“无关人员赶快离开,我们马上要开始作业了。”

“小朋友们都很喜欢杨絮,这棵树能不能不砍?”

男人抬眼,朝她伸手:“单子拿来!”

“什么单子?”

“医院让我们终止作业的单子。没有?没有你废什么话!快走开。”男人说着吆喝了两人过来把人拉走,秀英不肯,正在僵持阶段,一道小小的身影从秀英身边蹿过,像个小松鼠一样攀上树干,手脚并用,最后蹲在一根相对粗壮的树杈上,双手抱着树干,颤巍巍地勉强站了起来。

“不准砍,这是小椰姐姐的毛白杨。”

秀英抬头,看着摇摇欲坠的单薄身影倒吸了一口凉气,是糖豆!她看到糖豆从站着的地方转换方向,一只手抓着,另一只手去够更高的树杈,这时候来了一阵风,蒴果们摇晃起来,好像整棵树都在动。

“糖豆好孩子,快下来,你妈妈呢?快下来,这样太危险了。”

原本强势的男人看到树上蹿上去个孩子,也不敢乱来,和秀英一样抬着头劝孩子,一边吩咐人去车里拿充气垫。

“我不下来,你们想要砍树就把我一起砍了。”糖豆一味地不理会,继续试探着往上攀爬,好几次单脚站立,身形不稳,秀英急得一边喊“好孩子,不砍了不砍了,快下来”,一边哆嗦着拿出手机给阿芳打电话。

因为快到吃饭时间,路上的人渐渐多了,听到这边有动静,都聚过来。在听知情的人大概说完事情经过之后,有劝孩子下来的,有批评男人砍树的,也有人拿着手机拍下了这一幕。阿芳这时候也找过来了,说自己带娃来取药,谁知一转眼就不见人。这会看到糖豆站在那么高的地方,腿一软,差点没站住:“糖豆,快下来,咱不爬树,听话,快下来。”

站在树上的糖豆朝自己的妈妈看了一眼,又看向秀英,“秀英阿姨,你放心,我一定会让小椰姐姐安全抵达的。”小男孩说着,还做了个为自己鼓劲的动作,转身继续往上爬。他正朝着那块红色小方巾爬去!此时小方巾挂在另一边的树梢上,在糖豆右手斜上方大概三米的位置。他手脚并用,慢慢往上移,但越往上,树杈越细,饶是糖豆瘦小,走一步也难免晃几下,看得树下的人连连惊呼。

刚才和秀英起争执的男人也试着爬上去,无奈他一踩上最低的树杈,树杈就吱嘎作响,看上去随时都会断,只得作罢,一边打电话汇报情况,一边指挥几个工人拉着充气垫跟着糖豆。秀英和阿芳的劝阻没什么效果,也只能站在树下干着急。

人们都抬头看着毛白杨,看着小小的男孩朝红色靠近,虽然很多人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加油”的声音却有点不合时宜地从口中说出。日头正在升高,阳光从人们的头顶倾泻而下,树上的蒴果、红色甚至是小男孩都变得刺眼起来。秀英觉得自己好像坠入了一个亮堂堂的世界,直到被一记略带愠怒的男声打破。

“胡闹!”是李副院长的声音。他抬头向糖豆喊话:“糖豆小朋友,我是医院的李副院长,我和你说哦,伯伯刚刚已经和医院里谈过了,医院会找到更合适的解决方法,听妈妈的话,快点下来吧,我们一起等医院的消息好吗?”

糖豆暂时停了动作,树下的人以为他听了李副院长的劝,心还来不及放回肚子里,就看到糖豆继续往上爬。他先是踮了几次脚尖,但那红色和指尖总是差着一段距离,于是又把身体靠在粗枝这边,另一只手扶上对面的细长枝条,顺势就带着腿踩了过去,他不敢用太大力,重心还是放在原来的腿上,试着把攀附着粗枝的手往外撑开,使手尽可能地靠近那抹红色。

树下的人都不敢发出声音,怕孩子受惊,秀英和阿芳两人跑到工人那边,紧紧抓住气垫的拉手。

树枝折断的声音响起,人们惊呼,不由自主向毛白杨靠拢。这时候的糖豆双手还挂在树枝上,两条腿已经完全悬空,小脸因为用力而涨得通红。“糖豆,跳下来,气垫就在下面,我们会接住你的。乖,听话!”听到阿芳和秀英的喊话,糖豆摇摇头,他用力晃动双腿,试图重新翻回去。一个身形瘦削的男人自告奋勇爬上树,马上就能抓住糖豆了。大概是因为糖豆晃动双腿的动静太大,那抹红色竟然挣脱了树枝的束缚,乘着风飘落下来。那是一块红底黄边的小手帕,在空中左右摇摆。有那么一瞬间,大家的视线都被它吸引了。

但站在毛白杨下的秀英分明听到了蒴果爆裂的细微声响,哔噗哔噗,最后连成一大片,白色的杨絮从缝隙中一起跳出来,一时间,成片成片的白笼下来,几乎快要遮住人们的眼睛。等到大家回过神来的时候,那个叫糖豆的小男孩已经站在气垫上,有个女人在查看他有没有受伤。男孩周围是密密麻麻的杨絮,就像鹅毛大雪落下来时遇到了强气流不得不原地打转。过了几秒,他们看到杨絮从男孩身上离开,又在另一个女人的身边缠绕,一直等到很久之后才慢慢散去。

这个场景被人们记了很多年,如果现在去医院的患者社区,也许还能搜到人们发在秀英帖子下的照片或者视频。至于那块小手帕去了哪里,它究竟是不是一块手帕,而它和小椰之间又有什么关系,没有人能说清。总之,路边的连翘年年开花,毛白杨最后也没有砍掉(听说医院请专家过来打了生长调节剂,能有效抑制杨絮的量,缩短飘絮时长),一切都没有变。也许只有秀英在辞去保洁员的工作回到家乡之前留在患者社区里的那段话才能让你找到答案。

她是这样说的:我想了很久,为什么要留在这个医院。大概是因为小椰住在这里的时间最长,也只有在这里,我才能和人们说起她,说起我的孩子。现在,我知道她来了,而且她会回到我们的家乡。所以,嗯,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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